文
姑苏城外
“棠姐儿,你在看什么啊?快点,俺们该走了,再不走,天就该黑了。”
阿椿将背篓里装着水的竹筒子拿出来,拔开盖子,咕隆咕隆喝了几大口凉水,看见棠姐儿还盯着山林的远方发呆,小声提醒了一句。
那山林的尽头,是一座座绵延的群山,那群山的后头,是外面的世界。
每次与棠姐儿上山砍柴,棠姐儿总是会盯着那山后头看,看得入神,看得唏嘘。
棠姐儿,一直想走出这片大山的吧?阿椿想。
可是在阿椿看来,她们这样的姑娘,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得出这片大山。
“阿椿,俺记得山外头有高楼,有四个轮子的大汽车,跑得老快了,俺还记得,有一种糖,白白的,软软的,就像,就像天上那朵白云一样,可甜了,真的,阿椿,俺没有哄你。”
棠姐儿没有回头,依旧盯着远处,眼里爬上了几许神往。
“俺的姐姐啊,你快别说了,你从小挨的打少了吗?等等被柱子叔他们听到了,你今晚又得挨饿了。”
阿椿忙捂住了棠姐儿的嘴巴,苹果似的脸上,两颊被太阳晒出的红印,都微微变得白了几分。
她看了看不远处的几名大人,大声的侃着大山,似乎没有注意这边,这才松了口气。
棠姐儿扯开了阿椿的手:“阿椿,你信俺。”
“棠姐儿,这些话你从小就说了好多遍,不是俺不信,而是...你每次说了换来的都是一顿毒打,你怎么还不明白话不可以乱说的道理啊。”阿椿声音压得越发小了,生怕被那边的大人们发现什么端倪。
“两个丫头片子还在嘀咕个啥?还不赶紧将木柴捆好下山了,丫头片子就是手脚慢。”
柱子叔凶恶的吼声传过来,阿椿吐了吐舌头,给棠姐儿使了个眼色。
棠姐儿抿了抿唇,默不作声地弯腰,将那得有五六十斤的湿木柴背在肩膀上,背篓上那两条麻绳拧成的绳子,把单薄衣衫下瘦弱的肩膀,勒得通红。
十六岁的时候,爹就叫着棠姐儿开始跟着大人们上山打柴,那高高的山,就如同一片看不见边的围墙,将里面的人,世世代代关在里面。
绵延的山,陡峭的路,不知道被磨破了多少次的肩膀与手心,扫帚打在身上的痛,还有被罚跪在堂屋外不许吃饭,是棠姐儿十多年来刻苦铭心的记忆。
贫穷,是缠绕着这个村子的一张看不见却时时刻刻让人喘不过气的网。
而女娃,便是在这张网里首先被拿捏的群体。
与棠姐儿有着同样命运的,还有阿椿,以及另外几名年龄相仿的女娃,她们跟着大人打柴,下地,一年下来辛苦存下的几块碎银,换不来一件新衣裳或者新布鞋。
都被当家的男人压在箱底,给弟弟攒着娶媳妇。
唯一不同的是,阿椿她们家里的弟弟,都是真弟弟,而棠姐儿面对的“弟弟”,是个傻的,不仅如此,还是她的,丈夫。
棠姐儿,是王柱家里的童养媳。
海子比棠姐儿小一岁,棠姐儿从小就觉得自己与这个弟弟是不同的,甚至,与同龄的女娃都是不同的。
她分明没有走出过大山,但是脑子里,总会闪现出一座座高楼,还有那层层叠叠像毛毛虫一样的公路,她以为,那是她想象中的外面的世界。
她给爹娘说起,却发现一听到她的话,爹娘的脸瞬间就变了颜色,有时候是一巴掌扇在脸上:“小贱蹄子张着嘴就胡说八道,贱命一条还想去山外头。”
而有时候,就是叫她跪在堂屋外,不让吃饭。
这时候,海子通常会将粗硬的馍藏在衣服里,脸上带着傻兮兮的笑容,偷偷跑到堂屋外。
“海子,给棠姐儿呼呼,就不痛了,棠姐儿...饿,吃吃。”
那双脏污的小手将黄色的馍都抓得脏兮兮的,递到棠姐儿眼前。
灰扑扑的小脸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棠姐儿。
这个弟弟是个傻子,却在她记事起,爹娘就说,傻子弟弟是她一生的夫,懵懵懂懂的棠姐儿不知道一辈子的夫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要照顾他吃,照顾他穿,并且,这种照顾将持续到她死去那天。
棠姐儿接过那冷硬的馍,一口一口地吃着。
没有半分味道。
这个家里,仿佛只有海子这个傻瓜是把她当家人的。
打小,她都不懂,为什么海子吃肉,她吃馍,海子有新衣裳,她穿的是往年的旧衣服还打着补丁。
更不懂,一些大人们在说到棠姐儿与海子关系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不过是个小姑娘,看到那种眼神,却觉得如芒在背。
直到再大些的时候,棠姐儿终于知道有哪里不同了。
她是海子的童养媳。
爹娘告诉她,她是阿爹出山时,公路旁捡到的,那天寒地冻的,要不是阿爹见她可怜把她带回家,怕是早就被冻死在了路边。
“所以,棠姐儿,咱家是救了你一命啊,你这辈子就该好好报答咱家,孝顺爹娘,照顾海子,不然,你就是没良心你知道吗?”
阿娘很多次用筷子敲着那缺了一个口的碗说道。
“要不是咱家给你一口饭吃,哪还有你,你个丫头片子,白送给人都不要,咱都是念你可怜,才包了你一辈子,这都是为了你好。”
破烂的土墙里,因为天黑了舍不得点灯,点着的一支只剩根部了的蜡烛,阿娘的脸印在烛光里,阴森森的,那影子,就像是一只什么可笑的动物,嘴巴一张一合。
而阿爹蹲在椅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神情严肃又带着几分理所应当,似乎在无声附和阿娘的话。
唯有傻子弟弟,在昏黄的烛光下,趴在地上一个人兀自玩着弹珠。
“叮!”
那是两颗玻璃珠相碰撞的声音。
棠姐儿只觉得一阵黑压压的东西向自己压过来,捂住了她的口鼻和眼睛,她看不到,说不出,只听到阿娘那宛若刀片划过玻璃的声音,刺耳,聒噪。
“好了,赶紧收拾一下,把碗洗了,咱家养你,不是要你做小姐的,自觉点。”
阿爹抽完一杆烟,烟杆在桌上敲了敲,穿着双拖鞋站了起来。
“等等将洗脚水也热好。”
坐在土泥砌成的灶台旁边,灶火将棠姐儿小脸映得通红,打着补丁的裤脚里,小腿被烤得生疼。
那一丝丝呛人的绝望,随着这灶火,蔓延进了心里。
“棠姐儿,棠姐儿,今天太阳好,咱们去河边洗衣服去咧,一起吗?”
阿椿端着一大木盆衣服,站在海子家土墙院子外面大声招呼道。
往常这个时候,棠姐儿总得跟着王柱他们上山去砍柴。
所以阿椿要是偷得半日闲,必定会来海子家叫上棠姐儿一起去河边洗衣服,这样一来,棠姐儿这天便不用跟着去爬山林。
那山路陡峭湿滑,两边都是灌木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跑出个什么毒物咬你一口。
棠姐儿每次上山砍柴时,都是心惊胆战的。
阿椿淳朴的善意,是棠姐儿收获的为数不多的温暖之一。
“去吧,将俺和你爹的一起拿去洗了。”
一堆汗水夹杂着泥味的衣物扔到棠姐儿面前,甚至还有内衣裤。
棠姐儿低低应了一声,端来大木盆,装得满满的,趁爹娘没注意,将柜子下方的洗发水偷偷放在了木盆下方。
爹娘节俭得很,一块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张用,买个洗发水,要是没到一年就用完了,阿娘都要念叨好几天。
平时,棠姐儿要洗头发,都是用的肥皂。
也只有跟着阿椿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能偷偷将洗发水带去用一下,都得用清水漂了又漂,生怕被爹娘闻出味来,一顿责骂又是少不了。
“你快点,俺都等了你这么久,柱子叔他们没说什么吧?”
阿椿一看到棠姐儿,便招手,圆圆的小脸红扑扑的。
阿椿和棠姐儿一般大,也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这姑娘,从小跟棠姐儿就要好。
“没,咱们快走吧。”
棠姐儿脸上终于露出笑意,越过阿椿向河边跑去,那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子,在腰后头甩啊甩,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去很远。
“哎棠姐儿你等等俺啊。”
阿椿跺跺脚,急忙跟了上去。
河边已经有好几个女人在洗衣服了,一看到棠姐儿与阿椿,都停下了刚才的话头,默默打量着棠姐儿。
看着看着,又摇了摇头。
棠姐儿生得好看,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匀称的身材,十八岁正是一个姑娘最好的模样,可惜了,却一辈子都要拴在王柱家那个傻子身上。
也不知道王柱从哪儿抱来的这么个标志的女娃。
这些眼神,棠姐儿打小看得多了,竟然也能坦然视之。
棠姐儿解开头发,一头乌木似的秀发泡在水里,又黑又直。
“棠姐儿,棠姐儿...”
海子的声音老远就传来了,他手里扎着个纸风车,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容,看到棠姐儿在洗头发,眼神一亮:“海子也要洗。”
“你就站在那里,俺一会儿打水给你洗,不要接近河边。”
棠姐儿无奈道。
她怕这个傻子摔进河里去。
“哟,海子来找媳妇了。”
那些妇人们看海子乖乖蹲在原地等棠姐儿,不由得调侃起来。
“这小子,也不知道尝没尝过媳妇滋味呢,你看他这憨傻的样子。”
棠姐儿变了脸色,用力揉搓着自己头发,手指有些僵硬。
“婶婶们,你们都是大人了,当着小辈这样说,不是叫人笑话吗?”
“再说了,海子弟弟还是个孩子,又...又和俺们不一样,你们这样说,不是欺负人吗?”阿椿噌一下站起来,叉着腰说道。
那些妇人们悻悻闭了嘴。
“谢谢你,阿椿。”棠姐儿苦笑一声。
“她们就是嘴欠。”阿椿哼一声。
海子在不远处打着弹珠儿,嘴里碎碎念着:“俺当然知道,棠姐儿身上可香了。”
妇人们登时又哄笑起来。
这个傻子!
棠姐儿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洗好了自己的头发,又打水给海子洗了头,这才开始蹲在河边洗衣服。
海子就在棠姐儿身后,拿着纸风车跑啊跑。
“叮!叮!叮!”三声敲击铁器的声音从河边附近的小道上传过来。
竟然有货郎来村里卖货了。
棠姐儿一次都没碰到过,听到大家说起,眼睛都亮了。
货郎,那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人啊。
妇人们都放下了手里的衣服,围上去,看看能不能挑选上什么便宜的小物件儿。
这大山里,难得能有货郎来卖东西。
棠姐儿也想去,但是她身无分文,只能远远看着大家围着那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棠姐儿,吃的,海子要吃。”傻子抓着棠姐儿的手,拽着她往货郎那边拖。
“别闹了,咱们没钱。”
棠姐儿说道。
但是傻子又哪里懂?他人傻,力气却大,拖着棠姐儿就往货郎那边跑,嘴里一直嘀嘀咕咕吵嚷着。
“妹子,看看要不要点啥?”年轻人早就瞥到了海子拖拽棠姐儿的身影,等到他们接近了,他才抬头招呼道。
在看清棠姐儿的瞬间,那货郎似乎愣了一下,眼里竟然有几分不可置信与激动。
“小哥,小哥?”直到旁边的妇人喊了好几声,那货郎才回过神来。
“哎哟,小哥别看了,看看这个多少钱?”
妇人瘪瘪嘴。
“哦,这个七块五。”货郎回神后说道。
“妹子,这是你弟弟呀?他要点啥,你叫他选就是,都不贵。”货郎垂下头,片刻后又抬头说道。
“什么弟弟啊,人家是小夫妻两个。”
之前那妇人又开口道。
棠姐儿抿了抿唇,见到那货郎震惊的眼,一股难以言喻的莫名的感觉,几乎让她想哭。
货郎看了看海子,如何看不出这是个傻子?
他眉眼沉了下去,有些棠姐儿看不懂的深意,却可以理解为,他好像在愤怒。
“疼,棠姐儿,海子疼。”直到海子哇哇大叫起来,棠姐儿才发现自己抓红了海子的手臂。
“海子,想买东西,去叫爹娘给钱,俺在这等你。”
棠姐儿很想问问货郎,外面是不是有高楼,是不是有四个轮子的大汽车,是不是有白云一样的软的糖。
海子欢天喜地地去了。
妇人们买了东西也各自散去,就剩棠姐儿和阿椿还在这儿。
“棠姐儿,你要买啥?”阿椿小声问道。
她们是姑娘,哪里敢问家里要钱买东西?
“大哥,你这里有糖吗?”棠姐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哪种糖?有奶糖,有水果糖,也有麦芽糖。”货郎一边翻找着,一边垂下头低声说着。
“那种,白白的,软软的,像白云一样的糖。”棠姐儿眯了眼睛,她记得,可甜了。
“棉花糖。”货郎红了眼眶。
“我有个妹妹,小时候最爱吃棉花糖,她想吃的时候,就用她小小的手指,指着天上的白云,说,糖,糖...”
“对,就是棉花糖。”棠姐儿一拍手掌,却看到货郎红了的眼睛。
刹那间,棠姐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蹙着眉,紧紧盯着货郎。
“但是,她被人贩子拐走了,那天是她三岁的生日,爸妈提前给她准备好了蛋糕,但是她非要吃棉花糖,我就带着她去买,我给她买了一朵好大的棉花糖...老板很忙,摊前的人很多,他很久才找我钱,等我挤出人群,妹妹就不见了。”
货郎看着棠姐儿,眼睛通红。
“我和爸妈找了她好多年,好多年,我扮作货郎走过了无数个偏远的山村,只希望能得到她的一点消息,可是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我们已经近乎绝望。”
“我还记得,妹妹的耳垂下面,有一颗黑痣,那时候,爸说,耳朵上有痣,一定是富贵命。”
日头渐渐西斜,货郎看着棠姐儿的眼神,是炯炯的光芒。
棠姐儿定在原地,浑身有种被雷击了的麻痹,连手指头都是麻的。
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颗所谓的象征富贵命的痣,在夕阳下,有些烙手。
“棠姐儿,棠姐儿,痣,你的耳朵上有痣...”
阿椿抱着棠姐儿的手臂,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棠姐儿杵在原地。
棉花糖,大汽车,排着长队的人群,哥哥背着她,一幕幕,像是被封禁的闸突然打开,一股脑涌进了脑袋。
那些,都不是她的想象,而是真实的,存在过的。
可是,阿爹说,她是在公路边被捡来的,要不是他,自己早就冻死在路边了。
“对不起,当年是哥哥没有保护好你。”
货郎抬手想要摸棠姐儿的头,却僵在半空中没法落下。
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没有半分掺假。
“哪里来的野东西,滚出俺们村子。”
然而,还未等棠姐儿说啥,王柱夫妻俩就带着一大群村里人,扛着竹竿木棒向河边跑了过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棠姐儿脸都白了。
棠姐儿这才看到,跟在大伙身后,一个鬼祟的身影,不就是先前在这里买东西的妇人?
“贱蹄子,长本事了,敢忽悠海子回家骗钱,我那可怜的儿哟,跑得快摔了一跤,手臂都摔断了,你倒是好,在这里与野男人厮混。”
海子他娘冲上来揪住棠姐儿的耳朵,一口唾沫就吐在棠姐儿身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大耳刮子。
棠姐儿耳朵嗡嗡的响。
“放开小妹。”哥哥眼睛都红了,上前狠狠扯开海子他娘,将棠姐儿护在身后。
“婶子,你们误会了,俺一直在这里,是海子弟弟自己要买东西,棠姐儿才叫他回去的。”阿椿身子颤抖,急忙解释道。
“要你多嘴,你这个死丫头。”阿椿她娘一把将阿椿扯过去,呵斥了一句。
谁不知道柱子家这个童养媳是从外面抱回来的,这些年柱子两口子瞒着骗着唬着不让这丫头与外界有半分接触的机会,谁知道今天跑进个货郎,而且,没听错的话,那货郎叫棠姐儿小妹。
如果真是人家家人找上门来了的话,那就麻烦了。
海子爹娘听到货郎的话,被太阳晒得蜡黄的脸,也在瞬间变了,难看至极。
这只是一个平凡至极的下午,却因为一个货郎,让当年被尘封的往事,撕开了一个裂缝。
棠姐儿整个人害怕得颤抖,她看到她爹那凶狠的眼神,心慌的要命。
但是,却又在担心海子,他那么怕痛。
“乡亲们,咱听不得这个男人胡说八道,将这个男人打出去,赶明儿请大家来我家喝酒。”
王柱狠狠剜了棠姐儿一眼,举起竹竿大声吼道。
村里人向来排外,一听王柱的话,交换了几个眼色,朝着货郎就扑了上去,混乱中,海子他娘抓住了棠姐儿的头发,将她扯了过去。
一群庄稼汉子扑上去,自称是棠姐儿哥哥的年轻人又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木棒子,一声声捶打在肉体上的闷响,糊了棠姐儿整个眼睛。
“放开他,你们放开他。”
棠姐儿哭喊着,挣扎着,抓伤了海子娘的脸,女人惊叫一声,随即又是狠狠一巴掌甩过来,棠姐儿嘴角都开了裂,眼前顿时一黑。
“贱蹄子,养了你十几年,听个野男人胡吹你就想往外头跑,没良心的白眼狼。”海子娘啐了一口,扯着棠姐儿头发就往家里拖,几个相熟的妇人帮着忙把棠姐儿弄回去。
那年轻人则被大伙儿拳打脚踢,大伙儿倒也不敢真的弄出人命,将人打了一顿,眼瞅着见了血,王柱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领着几个人将他扔出了村。
棠姐儿被丢进了放红薯的地窖,木板挡在上面,遮去了最后一丝光芒,潮意一波一波袭来,阴暗处有老鼠的吱吱声,腐烂了的红薯传来一阵阵刺鼻的糟味。
她缩在角落发抖,整个世界只有眼前的黑,看不到,听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一天,还是三天。
她似乎听到海子在上头的哭叫,闹着要棠姐儿出来,但是又被喝骂着扯远了。
这个傻子。
她感觉自己似乎到了极限,眼睛已经要睁不开。
再后来,那些吵嚷的声音再度传来,女人的嚎哭,男人的叫骂,还有一些说着普通话的男男女女。
但她觉得那些声音离她好远,好远。
她真的,好想再尝尝那软软的,甜甜的棉花糖啊。
忽地,地窖被取开了一块木板,海子那张脏兮兮的脸露在上面。
“棠姐儿,棠姐儿,海子帮你,出来。”他用袖子擦了擦流出的鼻涕,眼睛里竟然罕见地露出激动。
他费劲将梯子放下来,招呼棠姐儿往上面爬。
那刺目的光让棠姐儿看不真切,她舔了舔干裂的唇,从角落爬起:“谢谢你,海子。”
海子一只手用一块白布吊起,远远的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棠姐儿往上拽。
“棠姐儿,山外头的人,接棠姐儿的。”傻子用力抓住棠姐儿,手指一直指着外面,那脸上傻乎乎的笑容,刺红了棠姐儿的眼睛。
这个傻子啊。
“你这个傻子,你咋的把她带出来了。”外头海子爹娘正在和一伙人吵架,举着扫帚脸红脖子粗的,瞥眼一看,海子拉着棠姐儿出来了,当即脸都白了。
棠姐儿一头长发乱糟糟的,被饿了好几天,又见不到光亮,此时被阳光一照,两眼一黑直挺挺就往地上栽去。
那些人啊,模模糊糊都成了重影。
声音愈发地远了。
再次醒来时棠姐儿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好大好大的汽车里,开车的人穿着警服。
围着自己的人,有哥哥,还有一对看起来一脸沧桑的中年人。
“儿啊,这些年你受苦了。”那女人一看棠姐儿醒来,抱起棠姐儿就哭,那温热的泪水,顺着衣襟滚进了脖子里。
“小妹,这是咱爸妈啊。”那之前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年轻人,头上还缠着绷带,见状也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我们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
车子,晃晃悠悠地行驶在泥泞的山路,她听着哥哥说当年的事。
当年,因为海子是个傻的,夫妻俩一度为了海子的后半生担忧,一次出山卖柴火,看到棠姐儿,白白嫩嫩的,拿着棉花糖站在街边,身边也没个大人,一时犯了糊涂,就将棠姐儿塞在背篓里带回了山。
想着,带回个女娃养大了给海子当媳妇。
“这些年人贩子猖獗,拐卖人口是重罪,王柱就算是初犯,也必然要被判刑的。”最后,哥哥声音冷硬地下了总结。
“那,海子呢?”棠姐儿抿了抿唇,要是王柱被判了刑,海子以后可怎么办?
“你还担心那个傻子,那你被偷走的这十五年,他能还给你吗?”棠姐儿妈妈说完,脑袋伏在她爸肩膀上哭。
她是在,为女儿不值。
哥哥眼睛看向外面,想起棠姐儿被带上车,那小傻子一边哭一边追的情形。
“有相应政策,只要申请把海子送进相关机构,就会有人照顾他的。”
棠姐儿仿佛松了口气,终于将眼睛看向窗外,那高高的山绵延不绝,露出了一截湖蓝色的天空,那朵白云,软软的。
这山很美,但只希望,山里人能走出来,而不是,将无辜的生命拽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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