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字,作者根据年少经历写就,读完大约需要30分钟。
壹
朗溪乡坐落在湘西州永顺县西北部,上接永顺县永茂镇,下临怀化市沅陵县明溪口,前衔张家界四斗,后枕永顺小溪,一乡四地,月亮岩石到浪杆岩这一条线分界,界南为永顺朗溪元宝村,界北为张家界市四都坪乡乌木峪。得天地造化之厚,群山环绕,从高山发源的小溪流淌,遇到平地沉积,成了小盆地。
元宝村的一个寨子指方就在这个小盆地中。我家以前的吊脚楼在这个盆地的中心。吊脚楼后有一棵大古树,直径有3-4米,高百余丈高。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的来历,不知长于哪朝那代,经历过多少风雨。
(示意,非大古树本树)
大古树是麻梿木树,我记事时枝繁叶茂,大树底部有一个巨大的树洞,树空了心,也不知被谁曾经点过火,有烧蚀的痕迹。树洞很大,我曾钻进去往上看,漆黑一片。阿婆说搞合作化公社那会儿(年前后),她刚嫁到指方寨子来的时候,这个树洞更大,她讲还曾将火坑里的灰用背篓背进这个树洞,人还能在里面打个转身,孩子们在里面还能打扑克玩。反正这个树洞存在了很久了,我记事的时候,树洞口逐渐变小,能看到树皮外卷,逐步将洞填满的趋势。等我小学毕业,这个树洞我几乎都钻不进去了。我家的猪栏立在大古树下,每天给小猪儿喂食,都要从底下经过。树下有很多蚂蚁窝,蚂蚁是那种树蚂蚁,体液很臭。曾捏碎几个,一闻气味熏人。这种蚂蚁只有在这个大古树脚下看的到,后来这棵大古树死掉后。树蚂蚁再也没见过了,每棵树都有自己守护的精灵。
大古树上栖息着各种鸟类,比如八哥、青舍子,树上面的小树洞里猫头鹰都有好几窝,傍晚雏鸟等待亲鸟回来喂食,叫唤声此起彼伏。凌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树下人家的清梦。春分左右报春鸟布噜噜叫第一声,阿婆在夜里都都会告诉我,你看春姑鸟都喊了,春来了。阿婆讲瓦公雀(猫头鹰)吃娘肉,我问过她是什么意思,阿婆讲,这比喻子女忤逆不孝,孩子把娘的肉都吃了,有见过掉下来的猫头鹰,我总好奇猫头鹰是不是在它大了的时候,会不会把飞不动的老猫头鹰吃掉。奈何太高,不能爬进窝里看看。树底下会不时掉下来很多毛。不知是不是猫头鹰吃了别的鸟儿或者老鼠的毛。
大古树上有不少枯枝,几场雨下来,腐殖质催生很多木耳,在树底下都能看到一大坨一大坨的长满了树丫,没有人敢爬上去摘。刮风的时候,一些小树枝会被吹断,树枝上满是木耳。李家有个姨夫,春雨后在我家门前耕田,特别爱逗我,我远远地喊他一声给他讲我又捡了很多树枝上的木耳。在耕田的时候,特别留意犁下是否有动静,不一会儿把牛哇住,停下来抓黄鳝,他用狗尾巴草下面打个结,把抓到的黄鳝从腮到嘴,全栓在狗尾巴草上面。晌午时分,姨夫就来我家小憩,来我家我开心的拿个盆接住他抓的黄鳝,我央求着我爸砍一截腊肉洗了,我在一旁看着姨夫杀黄鳝,不一会儿,腊肉黄鳝下木耳,一顿饱饱的午饭,真是香。姨夫还哄着我说,再多拣点,下回给你用油炸,更好吃。我这句话记到现在,都没吃着油炸木耳。可能是姨夫后面有了孙女孙儿,耕田捉到的黄鳝要带回家了呢。好遗憾,也好馋这口吃食,没得到的永远都是最好,念念不忘。
贰
年秋天开始,村里开始从乡上修到村里的公路,到年初修完。公路从大古树脚下过,在脚下动工的时候,挖断了很多树根。大古树本来已经很脆弱了,经过这一回伤筋动骨。从99年开始,每年树上长叶子的枝丫越来越少,到夏天的时候,一下雨刮风,上面的枯枝不停的往下掉,掉的都是很大的树枝,有一次夜里,掉了很大一根树枝,砸中我家南侧的吊脚楼,瓦背砸出很大一个窟窿,房梁都砸断了。后来一到下雨天,我二叔坚持下面在下面住人危险很大,便给让我们一家临时住在老屋这边来。年一年都提心吊胆,我爸当时还让我给乡林业站写个申请,把这个棵树处理掉。我记得是我当时写的第一个较为正式的公文申请。林业站应该是同意了,但林业站没有派任何技术力量来支援,只是授权我家自己处理。我爸不知那里来的胆量,自己尝试处理,把家里所有的木梯连在一起,应该是我爷以前做的5张长木梯,串联接起来应该有30米左右的样子。我爸费劲爬上这个长梯,还努力自己蹬几脚才到大古树的第一个大枝丫上。我父亲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儿都敢折腾都敢自己试试。这次居然在上面坐了坐。下来居然脚在抖,狠狠地抽了烟,使出了最地道的指方对事物感叹和无奈的村骂:“狗日的,干不得,高很哒”。老父亲也有莫可奈何的时候。
叁
父亲年轻时候学过木匠,目睹耳闻过一些方术和道法,这里对科学和迷信的东西不做讨论,父亲天资尚可,但情商一般,不怎么会吹牛拍马,没哄得老师傅开心,除了木工活儿,其他真功夫如方术和道法没学的几样。但是对有真功夫的老师傅无比敬重,素有往来。不时有老师傅来家喝酒吹牛。张家界四都乡旧岩坪有一本家的爷字辈高人,我大姥爷家的女婿。我爸平素和他有一些道法交流,这位高人传说可以飞檐走壁,在张家界大山岩壁上采摘岩耳,捉飞虎等为生,远近有名,说他飞檐走壁的功夫是他外公传给他的。我爸这次打怵后,跑到旧岩坪,带了些香火,两手空空的去请高人。这位爷字辈高人真是仗义,一听有这个难处,二话不说,就和我爸过来了。他在我家坐了坐,出门抬头目测了下,嘴里念念有词,向空中画了几个符,带上大砍柴刀,小强盗锯子,腰间系了根绳,还带了根大鬃绳,搬了个小木梯,顺着搭好的长木梯上了大古树。寨子里的男女,从没见过这个阵仗,高人从最底下的大枝丫往上爬,爬一截下面感叹一阵。逐步锯掉些小枝丫,不好锯的就用大砍柴刀砍。他飞舞着柴刀,我在下面脚阵阵发抖。夕阳照在他身上,身后一片金黄,手里刀锋泛着阳光,木屑阵阵落下来,千年的古树的枝丫正按照他设定的路线垂落。一根根大枝丫下来,砸在地上摔出震天响。有一根枝丫伸出来,正好在我家南侧吊脚楼上方,除掉这根枝丫是难度最大的,他爬到更高处,走上枝丫上,将鬃绳的一头系住枯枝的一个结上。我爸张罗我们兄弟几个还有几个人一起,使劲往边上扯,使这个枝丫在掉落过程中改变方向,不然会砸坏吊脚楼整个屋背。高人在上面砍,我们在下面捏了一把汗,我爸统一指挥着我们使劲,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轰的一声,这个大树枝被砍断了,突然往下落,我们赶紧拉,但还是力气不够大,几秒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反应。树枝下来还是砸到了屋背的一角。瓦片和树枝掉了一地。我妈赶紧安慰我们和安慰自己,没事儿,没事儿。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回想我妈说的那个话,应该是给自己和我们鼓劲儿打气。
本家爷字辈高人经过几小时的操作,大古树的树冠基本被锯掉了,剩下了大主干。这个是个大工程,天色已晚,我爸让他下来了,整个大树干后面再想办法。晚上我妈备好丰盛的饭菜,爸拿出泡的最好的米酒,晚上我们全家本家爷感激涕零,感激他出手相救。我爸还拿出块钱,多少是个意思。本家爷死活不接钱,无论什么理由。高人之所以是高人,仙风道骨,侠肝义胆。在火坑边的那次宴席,我深深记得。我爸指着我们几个说,今天你们都记住了,以后但凡有了点出息,要念着遵祥老公(朗溪乡给本家大三辈的人叫老公)的好。火塘的火苗在跳动,我爸那天最后喝酒兴致高昂,推杯换盏,喝的高兴了,还给我讲起高人遵祥老公给他传授技艺的轶事。说他九龙水的诀窍,一个大瓷花碗里,把竹筷子砍成几截。倒入一些水,他画符作法后,碗里的九龙水即成,可以直接喝下去,筷子不会卡喉咙,最后遵祥老公一口还把大花碗吃了三个缺,我爸自己功力不够,筷子吞下去了,大花碗只咬一个缺。我至今都还在质疑,我多次向我爸求证。老爷子不容置疑的语气,责骂我年轻不懂事,不尊重道法。
肆
后面父亲给遵祥老公讲,大树干他自己可以处理。过了一段时间我去外地上学了。听说寨子有人跳出来说这棵树是她家的,因为这个树长在她家老泥上的(老泥应该是包产到户前,国家土改分的地到农户),然后扯得七七八八。要把这些枯枝的柴禾拿回她家。然后他发动家里的人,又是一阵闹。总以为,在农村,乡亲都善良,但是回头细细想来。各怀坏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各种鸡毛蒜皮,闹得污渣渣。也见不得别人比自己过的好。就是你家烟冲冒烟比别个高点都不行。别人有难,旁边看热闹的巴不得事情越大越好,看热闹的人不怕事大,真是如此。
有一天,父母亲出门不在家,闹得那家人,请来大货车,把大枯枝作为木材抢运一车拖出去卖了。最后在大古树上倒上汽油,一把火点着,轰轰烈烈燃了一个下午。我家人都不在家,急坏了本家的一个叔叔。生怕大树干倒下,燃到吊脚楼。好在吉人天相,古树千年来庇护的村落,最后也悄然燃成灰烬,没有惹出更大的事端。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多次寻找,没有找到留下大古树的任何影像,从小在树根下长大,目睹枯荣,目睹高人相助,目睹人情冷暖,一声长叹。那个大古树的地方缺失的地方,终究还是没有长出道德之花来。这个村落的鸡毛蒜皮,一直没缺过,深感无力改变什么。空心的村庄,年轻人都出去了,多年归乡的人们,有一天坐在一起喝酒。说起以前,说起大古树,有人说起是我父亲把他树枝砍了,然后就枯死了,淡笑之,别个只会看到你过得好,你的体面,不曾细究你经历的苦难和不堪。道貌岸然劝人大度,都是自己大度不起来的人,心底无私天地宽。
见证荣枯的老人,或者从这里走出的年轻人。还能念起这棵大古树吗?年少时读《枯树赋》,不能深解其意,而今也还是不太懂庾信的心境,但是其晚年想起司马恒的感叹“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附:《枯树赋》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wǎn]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suī]阳之园。声含嶰[xiè]谷,曲抱《云门》。将雏集凤,比翼巢鸳。临风亭而唳[lì]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文横水蹙。匠石惊视,公输眩目。雕镌始就,剞劂[JīJué]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chániè千年。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则丛桂留人,扶风则长松系马。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敧[qī]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yǐng]衔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shǎnshì,山精妖孽。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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