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轶事品物咸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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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国旧都,古意苍茫。

一眼望去,店招酒旗,亭榭水泊,曲巷里弄,尽题“咸、亨、若”诸字。如同“断发文身,以象麟虫”的古越人,它们从《尚书》《竹书纪年》《尔雅》《春秋》里走来,雍雍然,迤迤然,古如石器,雅如韶乐。

不期然下榻处即是咸亨酒店,从望见招牌到张望而入,再到安顿下来,我一直恍惚得很,迷迷呆呆如梦中。想起鲁迅先生《孔乙己》里的句子,“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青涩时学这篇课文,老师每每念到“咸亨酒店”四字,课堂里必然哄笑。至于笑什么,其实是不确知的。或者“咸亨”两个字放在一起,本身就大可一粲?又或者以为这两个字与孔乙己一样,模样足够滑稽?那时,我无端觉得“咸亨”二字有胖大感,好似相扑者扛蒲包招摇过市。

咸者,都、悉、皆也;亨,通达、顺利也;咸亨,大家都亨通顺达,语出《易》。俗到极雅,雅到极俗,词太好。咸亨酒店里,无论地毯桌椅、牙刷木梳、床单毛巾,甚至垃圾箱上的细白石英砂,到处印有“品物咸亨”字样。品物咸亨,万物得以皆美,古风和畅吹人面。与绍兴一位朋友言谈及此,她竟说还未曾注意过,大约是“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的缘故吧。

会稽山麓,禹池之涘,大禹陵古木郁郁,楼阁苍苍,南北朝觐者乌泱泱不辨男女。《史记·五帝本纪》:“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从前读《史记》,以为上古之事迢遥如霄汉仙家,杳茫如海山传说,不期然那山、那人、那事就在这里。

陵中多古迹,古台古道、古楼古阁、古亭古碑、古木古池,古风古气如细雨濡染肌肤。我驻足回望,石级之上的同行者,衣貌、言语、行止,似乎都有了森森古意。

大禹陵中,有“咸若古亭”,尤为同道诸君所喜。“咸若”一词,语出《尚书·皋陶谟篇》,“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咸若,万物皆能顺其性、应其时、得其宜。词与亭,都大妙。

记起15年前逛北京故宫,在慈宁宫花园,见到一座“咸若馆”。又记得归有光乡试作文中有“古者百姓太和,万物咸若”一语。思忖着,古之“咸若”当与今之“和谐”相通,人与自然融融熙熙、和睦相处的愿望,可谓其来有自。

我觉得,咸若也可作“闲若”解,大知闲闲,大度翩翩。在绍兴,所遇街衢里邑中人,个个气闲神定,一派咸若。

“会稽者,会计也。”太史公还说:“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按后汉山阴人赵煜所撰《吴越春秋》,以及会稽人袁康、吴平《越绝书》,会稽山初名茅山,禹更名为会稽,与《史记》记载一致。绍兴绍兴,绍是继承,兴是中兴,所谓继承并兴盛也。此间人情,莫不如是,此间风物,莫不绍兴。

我写文章,本来就有较浓的征引癖,为这没少遭人诟病。今次在绍兴流连遐思,兼又惹上训诂癖。似通非通,半通不通,其奈何?可转念一想,写文章是私家秘事,读文章则是他人闲事,我只管如此写,他人读与不读其实于我何干?盛世咸亨,古越咸若,我自咸欢,各安其所,各得其宜,如此甚好。

越人歌

青藤书屋附近的弄道里,两个绍兴老太倚门笑语,鹤发如拂尘,舌作鸟声。说实在的,她们的对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却驻足屏息,听了好几分钟,一如神秘的于越人,他们“天书”般的语言,于我有着诡异的魔力。在绍兴逗留的那几日,我数次着意去鲁迅故居后面的里巷人家,以及咸亨酒店左近的店铺,听侍花人、浣衣女和卖茴香豆臭豆腐的店主们的正宗绍兴话。

钟灵毓秀如古越大地,自昔迄今出了太多风流人物,上演了太多人物风流。其实,我只是想听一听,吴太伯、句践、夫差、西施、郑旦、王阳明、张岱、徐渭、蔡元培、鲁迅他们是如何说话的。

忽然想起《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朱熹《楚辞集注》:“《越人歌》者,楚王之弟鄂君泛舟于新波之中,榜枻越人拥棹而歌此词。”《越人歌》,春秋时期先民唱的歌谣,《楚辞》的源头之一,诵之令人痴,催人怅,叫人低回。在电影《夜宴》中听过,妖娆而美,以为是整部电影的精华,只不知用越语如何唱?椎髻漆齿的从前,唱《越人歌》的越人操的应当是“越谚”古音吧。

据说,往古于越民族有“鸟相”,作“鸟语”,鸟声而禽呼。《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中说,范蠡功成身退做了逍遥陶朱公,在写给文种的书信中劝他也退隐江湖,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博物志》和《搜神记》:“越地深山中有鸟,大如鸠,青色,名曰冶鸟。越人谓此鸟是越祝之祖也。”又《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于,象古文乌省。”“于,同乌,隶变作于,古文本象乌形。”方家于是如此阐释“于越”的内涵:乌鸟佑护越人。书袋癖发作,掉得够重了。不过也由此可见,“鸟相”“鸟语”之说并不是空穴来风。

绍兴方言,啾啾如鸟声,楚人听不懂是常情。听不懂也很好,也是一番滋味。吴侬软语,于市井俚巷中听,有炊烟家常之味,于戏阁露台中听,有婉丽典雅之妙。

听一听戏吧,听一听越剧,听一听今世的越人歌。

大体上,中国戏曲中,京剧、豫剧铿锵大雅,越剧、昆腔唯美清丽,黄梅、评剧最是乡土气。胡乱评而已,关于戏,其实我是全然不懂的,有典为证:髫龄时,故乡岳西有戏看,是黄梅戏,其时家家户户唱黄梅,县剧团千人剧场夜夜爆满。《槐荫别》《女驸马》《夫妻观灯》《打猪草》《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这些经典剧目,乡人百听不厌。偶逢王少舫、严凤英这些名角来县慰问演出,更是万人空巷争睹风采。怎耐我孩儿性子,耳朵根子一点禁不得二胡咿呀锣鼓响,坐在戏台下,往往看完正戏之前的小丑插科打诨,主角还未登场,就已流涎酣睡了。看戏不在戏,这与当年在绍兴乡下看社戏的鲁迅先生倒是有点像。而今,黄梅剧团早散,名角香消,真正悔之无及。所幸还有韩再芬,听她的《菜刀记·小辞店》,眼睛还是会湿,魂被唱得将要离了皮囊。

于黄梅戏,听了数十年,偶尔兴致来了也哼几句,仍然不敢说懂,不敢妄称票友,遑论他剧。却一直有两个夙愿,一是在绍兴喝黄酒听越剧,一是在苏州游园林听昆曲。文人心性,如淡饮茶、闲品酒,不知味不妨事,要的不过是那么个情绪,那么个味道。这次绍兴之行,总算了了其中一桩,何况时间正好,黄酒绵力发作醺醺然之时,地点更妙,是在诗书中读过千百遍的沈园。

沈园之夜,草木迷离水迷离,楼台迷离人迷离。庐山影院只映一部电影《庐山恋》,沈园戏楼只唱一台戏《沈园情》。“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戏唱的是陆游与唐婉。由春游而绝恋,而伤逝,而情定。戏排得好,唱得更好。还有比在沈园唱“陆唐绝恋”更好的地方么,还有比绍兴人更适合唱红酥手的人么?

犹记戏楼左右两柱,书清嘉兴人沈曾植对联:“愿花常好月常圆人常寿,有诗家笔仙家酒佛家香”,眉批“书带藕香”,一真一隶,鹤骨松风与柔媚风流相映带。犹记台上水袖舞、凄切语,台前幽窗透、池荷瘦,醉里品戏身生翼,我欲登台去,着戏帽、披戏衣,作越人语、唱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沈园戏楼。

今日何日兮得与唐陆同游。

了却夙愿兮醉步轩亭,

心惆怅而不绝兮遇此良辰。

园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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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年3月1日第期

责任编辑:陈宣宇排版编辑:陈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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