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科医院十四年专注白癜风医学 http://wapyyk.39.net/bj/zhuanke/89ac7.html
明月别枝惊鹊,白头待春来早。
——麦芽蓝《惊鹊》
壹
“北岭之阴,怪疆长踞;岭生鹊妖,食人血肉。其上生树,树生毒果;唯鹊可食,谓之别枝。”
我是妖,一只修行万年的鹊妖。常闻山下之人惧我至极,我倒也自认不是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一个石头落入水底,映在里面的女子四分五裂,惊得鱼儿一去无踪影。
“若是山下的人见了惊鹊模样,定不会有那怪乎邪哉的奇谭。”
“乌落,休提人字。”我依旧蹲在河边,不肯离去。
乌落是我几百年前从林道里捡来的山鹰,当时情急,渡了他些生元,便得化以人形。百年过去,他依旧赖在这里,不肯离开不说,非要以平辈与我相称。
明明百年前他还叫我一声恩人。
“或许你该下山去看看。”乌落从那颗别枝上跳下来,脚底踩得枯枝咔咔作响。
“人字撇长,倒不如一个情长。自当是薄情寡义,毁字不可以了之。”水面初平,我拿起冬雷劈下的别枝做成的木梳,十分轻柔地梳起手落,捻了发尖。
“可你现在不也是人吗?”乌落不服。
我一怔,梳子停在半空,我的乌发浮了一些到水上,竟笨重起来。低下头看见双手双腿,纱衣青裙,确是个人。
“我记不住了。”
“你记不住什么?”乌落问我。
“我记不得我为什么变成了人。”水里的我正疑惑着蹙起了眉头,眼角斜飞着的红,不如秋枫,胜似冬火。
“天地万物,自然造化。百年千年之妖化人,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何来为何一说?”乌落一身红衣,头发闲散束起,这几百年,我竟没有一刻曾细致观察过他。
乌落接过我手中的木梳,细心地替我绾起一个髻。
“你怎么还会绾发?”我想嘲弄他,男人之手,竟能绾发。
“我见山下女子常绾发,便学了回来。”乌落说完又从怀里掏出几个翠色的钿钗,为我插在发间。
“以后你就留着这髻,莫要拆开了。”乌落将木梳放在我手心,转身离去。
“你还没告诉我这髻的名字。”我从后面喊他,他只摆了摆手。
乌落发垂腰间,红衣灼灼,行于北岭的大雾中,宛如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乌落下山,比太阳西沉还要准时。每日必去,去之必回,回来还要给我带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
我轻轻一跃上了别枝,北岭雾雾袅袅,丝毫不见清平盛景。我将绿帛抛下树桩,摘下了一个别果。
这棵别枝怎么来的我已经连带着变身为人的记忆一起丧失了。仿佛我记忆之初,它便立在这里,又好似是后来才长起来的。总之,我就是记不清了。
昨日傍晚,我问乌落,山下有别枝吗?他说没有。
我又问他你能吃别果吗?
他说不能。
乌落当真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的。
别枝上暖红的光洒在我裙子上,我要尽快想好傍晚要问什么。
贰
“救命啊。”
我闭着眼睛,躺于别枝之上的细稍。细枝被我压弯了一截,稳稳地托住我。
听闻北岭之下有响动,我坐直身体,绿帛从树桩之上回于我手。
北岭万年不见人影迹,听得人声心中竟隐隐有些忐忑。
听着声音是个女子,我并不想多管闲事。
山下之人自持,人妖自古势不两立。
如今救是错,不救亦是错。
听得那叫声惨历,耳中难耐。
我轻踩别枝,穿过一片粉黛子,那女声依旧在山下的栈道里回荡。我一个不耐烦,轻飞几许,落于栈道。
“救命啊,侠女。”一顶青色的轿子停于栈道之上,一名身穿粉色襦裙的女子此时正被一个凶神恶煞且有刀疤的男人用刀抵住了脖子。
身旁一众被刀口架住的身份疑为轿夫的男丁无一人敢上前施救。
“你少管闲事,我只要钱,不要她命。你若拿钱来,我便放了她。”那男人后退了几步,估计对我有所忌惮。
“钱?钱是什么?”独自生在北岭之上千万年,无人问津,我自然不知那人口中的钱为何物。
我不屑,人最爱干的事情,莫过于相互要挟。
“你别装蒜了,叫你拿来就拿来。”那男人又将刀抵近了那女子的脖子几分,殷红色的血流出来挂在刀上。
那女子乍看清秀无比,在清平应当是个美人。可此时五官都拧巴到了一起,看上去不甚雅观。
正僵持不下间,一名白衣男子行路至此。竟是不慌不忙,一番要与那男子理论的架势。
“光天化日,你们胆敢在此行刧?”
那白衣男子锦衣华服,彬彬有礼,生着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不知道又是个何等花花公子。只不过见其一身病态,脸色假白,怕是命不久矣。
听乌落说,人间男子,大都三妻四妾,贪迷酒色,无一有异。眼前之人,大抵逃不过。
“你少管闲事。”那举着刀的男人一抬手,其他人一拥而上,想将那白衣男子拿下。
我绿帛一挥,咻咻声起,几人应声倒地。
“妖怪!她是北岭上的妖怪。”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妖怪,其余人霎时以十分惊恐的眼神看着我,连连推后几步,跪在地上。
“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那架着女子脖子的男人也放开了女子,跪在地上,口里喃喃着:“我只是出来讨口饭吃,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求您饶过我吧。”
那女子和轿夫见状,也跪下来求我饶命。
流言扰人,毁我清誉。虽然作为一只万年的妖,并不需要有什么清誉。
“姑娘莫怪,北岭本就传闻甚多,他们认错你为妖。多有冒犯,还请海涵。”那白衣男子倒也沉稳,应是个看透生死之人。
“你不怕我?”
“自然。”他语气正常,丝毫不慌,认定我不是妖怪。
“在下别枝,敢问姑娘芳名?”
我一步到了那男子面前,“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别枝。”
“别枝……你怎么会叫别枝……你……”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剧痛。刀疤男用刀刺穿了我的胸膛,刀尖从背后横穿过来,淋漓着些血,我面无表情。
我试图看破别枝。别枝难以置信地盯着我胸前的刀,视线绕过我,看向了刀疤男。
那男人一刀不成,看我没死,又补了一刀。
我忍无可忍,一个转身,将那刀疤男子一把提起,“我看你是想死。”
咔嗒一声,刀疤男子被我折断了脖子,扔在木栈道边。
“啊……”那女子见刀疤男死于我手,大叫一声,睁大了眼睛,手撑着地往后倒退。
“杀人了,快,去报官……”
众人见此情景,连滚带爬地下了北岭。
“你说你叫别枝?”我步步逼近,别枝竟是连半点后退的迹象也看不出。
“是。”
“你可认得我?”
“似曾相识。”
“你可知此为何地?”
“北岭。”
“不,是鹊妖岭。你们清平不是有首童谣吗?北岭上,有鹊妖。食生人……”
“在下没听过。”别枝打断我。
“你也下山去吧。”我捂着伤口,血依旧不急不缓地朝外流淌开来,在胸口洇开了两大朵红花,可惜了乌落给我买的新上衣。
“你不疼吗?”别枝皱了皱眉,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不疼,我们鹊妖一族,不怕疼。”我说完嘶了一声,血肉之躯,何来不痛。
我直起身子,血顺着我的腰流了下来,再这样下去,会脏了裙子的。
“北岭之地,休要再来。”我留下此言,欲回别。
“姑娘,我们还会见面的。”别枝在身后朝我招手,我没有回应他。
“后会无期。”我同他在心里默别。
是夜,乌落回到别,急匆匆冲进了我房里。我对着镜子,将伤口处理好,迅速穿上了衣服。
“清平之人,胆敢伤你!谁伤的你,我定让他提头来见。”乌落满脸怒容,印在我黄铜做的梳妆镜里。
“死了。”
“你杀的?”乌落问我。
“嗯。他欠我的,总要还的。”
“所以,今天有人在衙门击鼓鸣冤,原来是因为你。”
“嗯。”
“他为何要杀你?鹊族隐秘,无人知悉。”
我垂下眼眸。
北岭有鹊妖,清平之人对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原话是“北岭确有妖,食之可寿延。”后来随着鹊族的消亡,生存者甚少,传闻也渐渐被扭曲成了“北岭有鹊妖,食人血肉躯。”
本来此种情况之下,倒也乐得清净。无人敢上这北岭,无人知别苑。苑前一棵别枝遮天蔽日,月月结红果,日日生新枝。
“今日给我带了什么好吃好玩的?”我问乌落,他那红衣在红烛光里越发明媚起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冰糖葫芦、酸梅汤、拨浪鼓、还有胭脂……”乌落将袖中之物统统拿出,置于妆镜台之上,竟是吃喝玩乐,全占了。
我咬一口冰糖葫芦,依旧又甜又粘牙。
我不喜人间,自然不下清平。于是乌落成人之后老是去清平淘一些小玩意儿逗我开心。
记得之前为了不辜负他跑到山下只为给我买一串冰糖葫芦的苦心,我第一次说冰糖葫芦好吃。
那日之后,乌落便日日给我买冰糖葫芦吃。
还好我牙好,天天吃也未见蛀虫。又许是蛀虫怕我,不敢住在我的牙齿里。
“乌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叫别枝?”我咬了一口冰糖葫芦,含糊不清地问他。
“不奇怪啊,清平镇里多得是叫阿猫阿狗的人,一个别枝算不得稀奇。”乌落如是回答我。
“可是我仿佛在哪儿见过他。”我还不甘心,他的回答我很不满意。
“胡说,你在这北岭别待了万年,怎么可能与一个凡人似曾相识。”乌落似乎是想掩盖什么。
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那我便不追问了。
“月亮出来了吧?”
“上树梢了。”乌落一屁股坐在我的妆镜台上,眼睛望着外面。
“那我们出去看看吧。”
屋外的月光流泄下来,撒了整个北岭。果然与乌落说的别无二致。
别枝的果子被冷色的光覆了一层,那鲜红变得柔和起来。我挑了一个不错的枝干,旋身上树。乌落也紧随我后,坐在我边上。
“今晚月色真美。”
乌落说:“是的。”
“乌落,你不回家吗?”我转头看看他。
“我没有家。”
“我也没有。”
“所以我才要和你在一起。”乌落眼神微乎其微的闪躲了一下。“我说的是,北岭之大,我可以陪你说说话。”
顺着乌落看着的方向,北岭依旧被雾气笼罩着,山脊上一点月光反射出来,冷冷清清。北岭之上只生别枝,别枝长成,围了一个大潭,我给它取名叫半夜潭。
半夜潭在夜深时刻才是最美的。如同一面银色的镜子,里面空空荡荡,印着一轮暖黄的明月。
“我出去一下。”乌落突然眼神骤变,往下山的方向去了。
“乌落。”一朵红色盛开在别枝树下,我看见乌落的青丝草草挽起,逸然垂落。
“我一会儿就回来。”乌落回头,清晖将他的轮廓勾勒出来,乌落真真是俊俏的。
“嗯。”我没有过多思考,乌落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过了许久,夜风窜进我的袖口,冷意悄无声息地向我袭来。
我看着乌落离开的方向。
我站到别枝的树顶,山下的大片火光闯入我的视线。
乌落可能有危险。
我化鹊下山,停于离火光之处不远的树梢上。
一大群人团团围站,正举着火把不知在找什么。甚至有些树已经被他们点火烧了大半。
我看了许久也不见乌落。
叁
我从树枝上俯瞰下去,树下的火光被呼呼的风声吹得东倒西歪起来。此刻树下的人又围了一圈。
“明明说是在北岭,怎么没有?”
“是啊,都说有鹊妖,抓到了去领赏,值一万两呢。”
“可是听说她轻轻松松就杀死了山匪啊,我们可得小心。”
“怕,怕什么,我们人多势众,还怕斗不过一只鹊妖?”
“那可是妖啊,我们可是凡人。怎么斗得过她。”
一群人在树林里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我算是听明白了,清平总算开始盘算着怎么除掉我了。不过怎么听,也没听出他们要一举将我拿下的决心,倒是有好几个人打起了退堂鼓。
“不如我们明日再来吧,今夜这么大的阵仗也没有逼得鹊妖现身,估计她是不会出现了。”
“就是,明日到衙门去寻吧。或许有赏金猎人什么的,跟过来看看就是了。”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尽是些为下山相互找的借口。我停在枝头一动也不想动,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讨论个什么所以然来。
“清平镇西不是有个道士吗,我们可以去找他帮忙。”
“那人靠谱吗?听说只是个江湖骗子?”
“再怎么说,妖就是妖,人怎么能对付得了。”
“有道理,那就这么办,大伙下山吧。明日再来。”
一群人走远后,我才化作人模样,坐在枝头,看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山下去了。着实有趣。
月亮眼拙,将大半的光辉给了清平,于是北岭和清平自栈道被划分成两个互不干涉的区域。北岭生妖,清平住人,半明半暗,理当如此。
北岭没有蝉,与北岭一栈道相隔的清平麓却是一到夏天就热闹非凡。隔着栈道,蝉鸣聒噪,传入我耳中令我异常暴躁。劈了一根栈道之上的木栅栏,一根断,根根断,栈道明日能不能用还真不好说。
红衣在林间移动,月光在红衣上流转,是乌落。
“乌落。”我喊他。
“惊鹊,你为何下北岭?我不是让你待在上面别下来吗?”乌落看见我,语气慌乱中又带了些无奈。林中晦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太吵了,出来看看。”我从树枝上跳下,平稳落地。
“那你也不能出来。”乌落站在我对面,说完此话陷入沉默。
我自然明白乌落的意思,他下山大概就是为了隐瞒此事,并偷偷替我处理掉这些胡搅蛮缠的村民。
“你没伤他们吧?”我问他有没有伤害村民。毕竟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让乌落背黑锅。
“没有。”
我松了口气,刚要转身。
“你要去哪里?”乌落问我,大概是意识到我离开的方向是清平。
“我只是去看看。”我想去看看别枝。
“你从未下过山,此时去清平等于自投罗网,你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吗?”乌落语气里隐藏着的情绪太多,只听得懂两种,一种是担忧,另一种是不舍。
“没事,我会很快回来的。”我毅然踏出一步,我离清平又近了一步。
“你的伤。”
“没关系。”
我越走越快,万年过去了,北岭依旧别枝遍野,人间可否沧海桑田。我对人间的看法十分片面,就像我对人的看法一样,异常狭隘。
或许是成妖之后,再也没有了作为鹊的自觉性,常常把自己当做是人,所以对自己如何成妖的过程失去了准确的判断和记忆。
我在清平的夜市中走走停停,红彤彤的灯笼映照的人啊,小玩意儿啊都喜气洋洋且崭新着。
我拿起冰糖葫芦,乌落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我终于看见了冰糖葫芦的草架子。每次乌落跟我讲起来我都十分好奇。
“老板,这个我要了。”我拿起冰糖葫芦,意欲转身离去。
“哎,小姑娘,你还没给钱呢?”那举着大巴冰糖葫芦的大爷以十分疑惑且愠怒的眼神看着我。
我含了一颗冰糖葫芦,口齿不清的问他:“什么是钱?”
“我说你这个小姑娘,样貌端正、衣冠楚楚。年纪轻轻不学好,竟出来骗吃骗喝。”那大爷说着些批判性的话,里里外外一大通,但我并不自己错在哪里。
“钱啊,小姑娘。好好的个女娃子,竟然是个傻子。”
“我……”我骇然,我哪知道什么叫钱啊。
“老板,多少钱,我给吧。”白色的衣袖伸过来,我抬头一看,竟是白日里遇到的别枝。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三文钱。”那大爷没好气的说。
“行,给您十文,我也要一串。剩下的就当是对耽误您做生意的补偿。”别枝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了些圆圆的什么东西。
“看好你妹妹,脑子不好使就不要到处乱跑,小心被拐了去,长得也挺好的,可惜了。”那大爷摇着头走开了。
我无所谓,我确实不是人,是难以有人的思维的,所以说我笨我也能理解。
别枝拿着冰糖葫芦,看着我,我咽下口中的葫芦,问他:“有事吗?”
“姑娘,你今天没有回答在下的问题。”别枝拿着冰糖葫芦,却一直不动口。
“你怎么认出我的?”我已设法将眼角的红色鹊纹隐去了,按理说凡人是不能一眼看破我是妖的。
“不知,在下觉得姑娘面熟,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别枝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多了些除了灯笼和我以外的东西,令我忍不住想凑近了看。
我凑近了看,别枝的眼睛如同一汪泉水一般,虽有波澜却清澈见底。我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别枝的睫毛根根分明,像极了北岭之上的野草。
“姑娘。”别枝退后一步,清了清嗓子,红透了耳根。
“你要说请自重是吧?乌落说的真是一字不差。”我又咬了一颗冰糖葫芦含在嘴里,嚼了嚼,又酸又甜,果真是不让人好过。不过日日吃倒是也成为了习惯。
“不是。”
“钱是吧?你要多少,我给你变。”我将糖葫芦叼在嘴里,双手结印变了一些“钱”出来。
“不是,姑娘快藏好,莫让人发现了,官府正在通缉你呢。你若是不用法术,尚且不会有人看出你是妖,但若是用了,难免要引火上身的。”别枝说完站在我身前,挡住了来往的行人。
“怕什么?钱不都这么来的吗?”我不解。
“不是,对于人来说,钱是用相同的代价换来的。比如劳动,又比如技艺,反正不是凭空产生的。”别枝说。
“包括杀了我,万两就是代价。”我总算明白了那帮村民为什么不怕死地去烧山,因为杀了我就是换取一万两的代价,似乎也没那么难。
“什么?”别枝疑惑地看着我。
“没什么。”你的同类想杀我,就这么简单。当然,后一句我没有说出来。
别枝隐咳了几声,用袖子掩遮了口鼻。他比起白日里要更憔悴一些,脸色也比之前难看得多。
“你没事吧?”我吃冰糖葫芦的动作一顿,问起别枝的状况。
“没事,你为何下山?”别枝直起身子,将袖子放了下来。
“你们怎么一个两个就喜欢问我为何下山?”我喃喃自语。
“你们?还有谁?”别枝上前一步,逼得我退后一步,抵在石桥上。
“没有谁。”我继续嚼了一颗冰糖葫芦,往桥上走了一截,心道莫名其妙。
“噢。”别枝似乎很失落。
“你不回家吗?”我问他。
“那你不回北岭吗?”别枝不答反问。
“现在是我在问你。”
“你也可以回答我。”
“现在回。”我吃完最后一颗冰糖葫芦,退后了几步,转身走下石桥,往北岭的方向折返。
“姑娘,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叫什么。”别枝在我身后喊道。
“惊鹊!”我怕他听不清,隔着石桥和他喊道。
“在下记住了。”别枝站在桥上,与我记忆里模糊着的某一幕竟荒唐的有些重合了。
我的右臂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头脑也开始逐渐不清醒起来。
总觉得眼前之景异常熟悉,就好像故地重游,又莫名生出对这座老旧石桥的抗拒。
我不敢回头,捂着自己的右臂走得仓皇。
“你回来了?”我到别坳的时候,乌落正站在门前,灯笼的黄色光束打在他的脸上,既温暖,又凉薄。
“嗯。”我放开捂着右臂的左手,越过乌落,过了门槛。
“你见到他了吗?”乌落没头没尾地问了我一句,我并不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但大概有了猜想。
“乌落,我……”
“没关系,你忘不掉也是正常的。”乌落如此说。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迟早会记起的。”乌落星眸垂落,失落情绪一言难尽。
“乌落……”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到房里,我坐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的脸,竟有些陌生。眼角没有红色的鹊妖印,眼珠也没有泛着兽性的光芒,似乎是个真真正正的人。
这世上没有人喜欢孤独,我想妖也如此。作为妖,活了几万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却活得远不如人类快乐。
今夜我在人群里,看见有人风生水起,有人惨淡度日。有人笑得灿烂,有人愁眉不展。他们都过着自己想要或不想要的生活,在清平那个小地方忙忙碌碌。
我拉开上衣,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这在几万年前是我的翅膀。
我右臂上赫然留着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奇丑无比。就在整只手臂和身体躯干连接的地方,仿佛被谁砍了一刀,想取下我的手臂一般。
我取下头上的钿钗,和衣躺在床上,月亮已经离开了窗台,不久后,太阳便要出来。
我闭上眼睛。
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我,永远也走不出北岭,永远都是只鹊妖。
肆
七八个星天外
第二天一早,北岭之下人声喧闹,我翻身起床,穿上外衣。
出了别,路过别枝,穿过粉黛子。我在木栈道旁的别枝上落定,随手摘了一颗别果。
“是鹊妖。”一个拿着锄头的村民指着我,连连退后几步。
“真是鹊妖。大家不要慌,今日请了圆通大师,这鹊妖插翅难逃。”一个村民说着,将手中的棍子又握紧了几分。
“对,圆通大师。”
“圆通大师呢?”众人开始四下寻找口中这个被渲染得神乎其技的大师。
“别找了,你们杀不死我,那道士更杀不死我,别白费力气了。”我又咬了一口别果,吃来吃去,还是别果甜一些,不像冰糖葫芦,酸得倒牙。
“妖女,事到如今还口出狂言,今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那拿着棍子的村民目露凶光,似乎铁了心要除了我。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要怎么杀我?”我坐在别枝枝头,只当看一场戏。
“我……”那村民拿出腰间的猪草刀扔了过来,连我衣角都没碰到。
“这就是要杀我?”我笑了笑,一手捻着别果,另一只手腾出来将那猪草刀凌空举起,对准了那村民。
“你……你可不能杀我……你身上还背着人命呢,你……你要是杀了我,清平镇不会放过你的。”猪草刀之下,那村民结结巴巴说这些似求饶又掺杂威胁的话,令我十分不悦。
“我爱杀谁杀谁!”我头一扭,收起笑意,将猪草刀挥出。
众人慌忙退让,只有那村民还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估计真的以为我会杀他。
“好了你们走吧,莫要再来。”我施法将猪草刀变转方向,擦着那村民的脸,带起一股风,插在了栈道下的一棵巨树上。
这群村民与我无冤无仇,我并不想伤他们。
“走走走……赶紧。”
一众人等将那呆愣在原地的村民架起来,离开了栈道,一路朝山下去了。
不过说起来,昨晚还信誓旦旦说着要带什么道士来杀我,如今看来就是胡扯。
我回到别,乌落不在。
乌落白日里是不会出门的,这其中定有什么猫腻。
为了下山寻乌落,我将自己眼角的鹊妖印隐去,换上乌落的男装,术了一撮长发。
一切准备妥当,我走出北岭,顺着清平麓,赶往清平镇。
百日里的清平镇原没有晚上热闹,难怪乌落总喜欢晚上下清平。
街上都是些小摊小贩,卖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我东看看西瞧瞧,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是来找乌落的。
“问一下,你遇到过和我穿戴大概一致的男子从这路过吗?噢,他比我高半个头。”我拦住一个路人,问他是否见过乌落。
“没有。”那路人摇摇头走了。
“你好,你有没有见过……”
“没见过没见过,忙着做生意呢。”一个做生意的小贩还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
我顺着清平镇的巷子往深处去,越往里越是热闹起来了。
“有没有听说,上北岭抓妖的人灰头土脸的回来了,有一个还被吓得站都站不稳,扛着回来的。”街上有人谈论北岭捉妖一事,那不就是说我吗?
我又听另外一人说道:“可不是吗,要我说,就是衙门无能,连个像样的赏金猎人也寻不来。”
“人哪是妖的对手啊,赏金猎人也不一定抓得住她。”
“赏金猎人未必行,但道士总可以了吧。”
“我听说啊,今日那道士没有和那伙一同上北岭,怕不是胆小怕事之辈。”
“非也非也,听说他……”
听到道士二字,我猛然想起,今日不见乌落也不见那道士。要是乌落去找了那道士,斗不过他,那可如何是好。
我一把揪起那个人的领子:“你说哪个道士,他在哪里?”
“你谁啊?”那人想要挣脱我,被我反捂了臂膀。
“说不说?”
“疼疼疼,我说。”那人捶着桌子叫疼,听到他妥协,我这才放开他。
“圆通大师,住在清平西的紫鱼观,听说术法了得,造化高深。”
我听完此话,大步流星,施展法术,腾空而起。沿着屋檐,踩着瓦片朝镇西去。
“妖怪,妖怪。”我听到那人在我身后大喊着妖怪,我全当没有听见。
人群集中过来,在我身后指指点点,我头也不回。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我是妖,只要我想,清平一个人都别想活。
乌落要是出了事,北岭往后就我一只妖了。我不愿意,也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到紫鱼观时,观中一片寂静,大片的黄色符箓从里贴到了外,风吹刷刷响。道观之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些道士的尸体,而道观中庭画了一个大大的法阵,只不过此时已经残破不堪。看得出来,有人在这里进行过剧烈的打斗。
乌落一定和那道士斗过法了。看着地上大片的腥红血迹,我的心里开始惊慌起来。
忽然,道观后两道一红一黄的光放射出来。观后一棵柏芝被劈下一根很粗壮的树枝,倒在道观的房檐上,将几块黄色的瓦片打落在观内的地上,风铃也断落破碎。
我绕到观后,乌落正与那道士打斗,已经占了下风。若是按乌落的法术来看,对付一个道士是绰绰有余的,只不过经过车轮战,怕是消耗了不少体力。
“乌落!”
“惊鹊,别过来!”乌落的红衣开了几个大口子,流出些血染得他的红衣成了暗红色。他看见我,伸手制止我朝他的方向去。
“很好,都到齐了,贫道今天就为民除害。”那道士穿着黄色的道袍,双手结印,在地上画了一个法阵。
“臭道士,对付你,我一人就足够了。”我将绿帛握在手中,用力甩了出去。法阵的金光破了一个口子,我用绿帛缠住乌落的腰,将他带离了法阵。
“屈屈鹊妖,竟敢在此信口雌黄,我今日定不饶你。”那道士不肯罢休,举着桃木剑刺了过来。
“你若是执意送死,我便成全你。”我杀心一起,鹊妖印越发明显,指甲也尖锐起来。
“惊鹊!”别枝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
“别枝?”
“不要杀人。”别枝说着,气喘吁吁地挡着我身前。
“圆通大师,上天有好生之德,求您放过惊鹊吧。”别枝如是说着,向那道士行了个礼。
“施主糊涂,她是妖,你是人,你们不可能有好结果的。”那道士说着些什么,我听得懂,但是又觉得莫名其妙。
“我……”我刚想说什么与他辩解。
“我不后悔。”别枝回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里全是些我看不懂的情绪,我对人的理解经验开始不够。我只能猜,他在想什么。
“惊鹊。”乌落扶着肚子站在我身后,血正在不断涌出。
我用手按住乌落的伤口,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道士带着杀意地向我亮刀而来。
“惊鹊小心!”乌落将他的位置和我作了反转,桃木剑刺入他胸膛。
“乌落。”我伸出左手,将那道士的桃木剑折断。我将乌落轻轻地放在地上,恨不得将那道士千刀万剐。
“惊鹊,不要杀人。”
“是他逼我,我要他为乌落偿命。”我的指甲再也藏不住锋芒,我想杀了道士。
“他还活着。”别枝探了探乌落的鼻息。
“我不是报仇,伤我及乌落者死!若是今日乌落死了,我必将这狗道士挫骨扬灰。”
我左手手腕至小臂大半截穿过道士的心脏,沾了血和碎肉的手抽回,道士倒在地上,眼睛圆睁着,嘴也半张着。他大概低估了万年鹊妖的能力,败得很不甘心。
“他凭什么死不瞑目,他杀的妖,远比我杀的人多。”我问别枝。
我手臂上的血淋淋漓漓,滴在泛黄的枯草上,我每走一步,身后就会开一朵红花。
“你不怕我吗?”我问别枝。
“不怕。”别枝面色沉稳,没有半分惧色。
“可是我刚刚杀人了。”我举起左手。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别枝说着,拿出手帕,替我细心地擦拭着手上的血。
别枝说的不是他,是他们。
“鹊妖杀人了,大家快搜。”紫鱼观内人声嘈杂,一定是有人去衙门通风报信了。
“你们快走吧。我挡住他们。今夜子时,别枝树下见。”别枝说完,将乌落扶起来。
我接过乌落,躲在了柏芝树根下。
“看见鹊妖了吗?”一个先冒头的衙役问别枝。
“朝那边去了。”别枝指着相反的方向,那衙役带着其他人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扶着乌落回了别。
处理好乌落的伤,扶他休息后,已然子时三刻了。
借着月光,我来到别枝树下。
白色的背影,静立在别枝树下,我竟有一瞬的恍惚。
“别枝,我来晚了。”关于迟到,我感到抱歉。
“没有,我才刚到。”别枝转过身来,月光流转衬得他的一袭白衣越发纯粹。
“你怎么上来的?”我问他。
“因为我的名字,叫别枝。”别枝一字一顿,向我走了过来。
“对了,你怎么会知道北岭之上有棵巨大的别枝?”我不安起来,他越接近我,记忆就离我越近,痛苦就离我越近。
“雀儿。”别枝这般唤我。
“你是谁?”我警惕地看着他,这是我无数次午夜梦回听到的最多的名字。
“雀儿,我是别枝。”别枝眼里流露出愧疚和怜惜,又如同见到故人般雀跃。
“你等等。”我头如炸裂般疼痛,于是捂住耳朵制止他。
“雀儿,我会帮你,你会记起来的。”别枝十分温柔的拿开了我捂着耳朵的手,将我拥入怀中。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别果香,亲近又疏离,熟悉又陌生。
我逐渐安静下来,别枝树叶的缝隙里挂着七八颗星星,仿佛我伸手就能摘到。
“我很想你。”
“我也是。”
伍
“别枝,你怎还记得我?”星星从树梢间滑落,大片的乌云聚了过来。
“你怎会忘记我?”别枝坐在石凳上,神情低落。
“我不知道。”
“雀儿,你记得门前的槐树吗?”
我眼前一个场景匆匆而过。一棵槐树,叶片葱葱茏茏,开满黄花,风过尽是槐花雨。我站在树上,还有翅膀,还会飞。
“想起来了。”
轰隆隆,雷声在我们头顶响起,一束白光刺眼,闪电即将会通过这棵别枝,钻向地面。
“要下雨了。”别枝抬起手,捡了一枚熟透掉落的别果,送到了嘴边。
“不能吃。”我制止他。除了我,没人能吃别果。他会死的。
“什么?”别枝嚼着别果,点点头:“还挺甜的。”
“没什么。”
原来清平的别枝是除了北岭的鹊妖外,第二个可以吃别果的人。
“你还记得多少?”别枝问我。
我知道他问的,是关于我和他前世之事,我记得多少。
“所记甚少,只记得那时我为鹊,你为人。”我的确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而那时,我尚不成妖。
“你是否愿意……”别枝刚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下意识想逃避,于是打断他,“不愿意。”
“也好。”别枝于轰隆的雷声中叹了口气,我却听得甚是清楚。
“惊鹊姑娘,就此别过。”别枝转身,诀别之意不言而喻。
他舍弃了鹊儿的称呼,叫了我惊鹊姑娘。姑娘二字,将我和他的距离无限拉长,轻而易举的赶超了北岭和清平之间的距离。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害怕失去一个人的真实感受,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别枝。”我叫他。
别枝停下了脚步,仍然背对着我。
小雨滴滴嗒嗒地落在别枝的叶片上,发出微小而沉闷的声音,路过树枝,淋在了我的脚边。
“惊鹊姑娘,明日是我大婚,你可以带朋友抽空来喝杯喜酒。”他的语气平静,却因夹杂在下落着的雨滴里,浸满了清凉。
我上前一步,顿在那里,终究不知道如何挽留。
“百年好合。”我从来不知道在自己的语气里掺杂苦涩是件那么容易的事。我藏不住的,希望别枝听不见。
“惊鹊姑娘的祝福,别枝收下了。”别枝回头,白衣将他的面色同化,他在雨中马上就要透明起来。
别枝再次转身,这次他没有再停下脚步。而是头也不回地下了北岭。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我的视线逐渐模糊。别枝的白衣越行越远,我将视线拉回,脚边的雨水已经积成了一摊。
北岭空旷,越向下,别枝树就越密集。
于是在别枝树里,很快便失去了别枝的踪迹。
北岭都被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小雨里,从别枝树根看下去,清平镇依旧安静,灯火依旧长明。
我在别枝树下呆站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回了别。
我点起蜡烛,见着铜镜里的我,面黄肌瘦,宛如风后黄花,都说妖不老不死,诚然是骗人的。
我想擦干脸上的水,但无论我怎么擦,脸都是湿透的。
镜子里的我,长着小巧的嘴,高挺的鼻,圆圆的眼。眼中流出些水,清汪汪,剪不断。
听说人间称之为眼泪。
“惊鹊。”是乌落在叫我。
“乌落,你有没有好一些?”我拖着笨重的裙子,跪坐在乌落的榻边,枕在他手边。
“惊鹊,你怎么浑身都湿了。”乌落摸了摸我的头,问我。
“不知道怎么了,我好难过啊。”我抬起头,乌落正捂着伤坐了起来。
“你先去换身衣服吧。”乌落将他的长衫披在了我的身上。
“乌落,人妖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你见他了?”
“嗯。”我的眼泪连成了一条线,滴在了乌落的床沿上,我吸了吸鼻子。“对不起,乌落,我明天就给你浣洗床褥。”
“惊鹊,你痛苦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与其说痛苦,不如说是煎熬,我想知道真相。
“你愿想起前尘往事吗?”乌落问我。
“我愿意。”
乌落挥手将不远处的火炉燃起。我身上的雨水蒸腾起来,扬了一层薄烟。
“你等我一下。”乌落起身,消失在门前。
我靠近火炉,坐在火炉边,抱紧了双膝。
“惊鹊,服下这颗药,你就可以记起来了。”
我情急之下慌不择路,险些踢翻火炉,一把夺过乌落手中的药丸,吞了下去。
“惊鹊,”乌落说着些什么,我却再也听不见了。
我的眼睑落下,与这昏暗的世界做了短暂的告别。
我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梦。
梦里,我是一只绿色的鹊,停在槐树的树梢,别枝从槐树下路过。
别枝容颜无改,俊俏如昨。一袭白衣,身姿茕孑,他原是爱白衣到骨子里的。
“别枝哥哥!”一个穿着粉色广袖流仙裙的女孩儿叫他,莞尔一笑,灿烂如霞。
“明月,你怎么来了?”别枝叫她名字,温柔而亲切。
“先生叫我来唤你去私塾,今日要辨认药材。”那个叫明月的女孩儿脸上多了两坨红晕,全是少女娇羞模样。
“好。”别枝轻声回答。
往后几日,几月,几年。我总落在私塾外的树尖,偷看别枝。
终于有一天,别枝晕倒在地,引得私塾里的学子先生围了他一大圈。却迟迟不扶他起来。
我俯冲下去,大喊着滚开,使劲啄着他们的手,却叫几个男子拿了网把我困住。
我被关在鸟笼里,挂在了私塾门前的大树上,我再也不唱歌了。
男子带着几个同伴把我从笼子里拿出来,带我到了水池边,将我的头摁在水里提起,又摁入水里又提起。如此反复,我拼命的挣扎。
“你们在干什么?”是别枝的声音。
“没做什么。”那男子心虚,手劲松了一些。
我趁机逃脱,从他的指缝里钻出飞远。我站在屋檐上回头,别枝站在水池边。
“千万别回来了。”别枝和我说。
我点点头。
我突然想起来没有向他表示感谢,于是我唱了一首歌给他听。
“很好听,谢谢你。”别枝脸上的笑意如同冰山上的晨阳,梅雨天的初晴,以及樱桃果熟悉的香气。
“别枝哥哥。”
明月甜甜地叫了一声别枝,看向我这里,“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我将头低下,藏在瓦片上足有一指高的枯草里。
别枝收回目光:“自言自语罢了。”
“别枝哥哥,你等等我。”明月半信半疑地收回目光。
自那日之后,我便跟着别枝上学放学,我落在离他很远却能看得清他的树梢、屋檐、墙角,以及窗台。
直到一天午后,我跟着他飞过麦田,路过村庄,一路跟到了一个转角。
别枝从转角里消失,我连忙跟过去。
我急着跟过去,转角就撞上一个宽阔的胸膛。
“哎哟。”别枝叫唤了一声。
我叽叽喳喳的道歉,才发觉他听不懂我说话。
“你能听懂我说话?”别枝问着伸了左手。
我落在他手上,点点头。
“有趣。”别枝笑了笑又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叽叽喳喳一通。
“对了,我忘记你不会说话了。”别枝笑道。
“你喜欢我吗?”
我点点头。
“别枝哥哥!”是明月的声音,焦急且雀跃。
别枝一收手将我藏在袖子里。
“别枝哥哥,你在这里干什么?”明月问他,声音离我十分之近,我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看风景。”别枝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快上课了,我们快去私塾吧。要不先生又要责罚我们了。”
“好啊,走吧。”
袖子随着别枝的步子摇晃,我在里面来回翻滚。
我躲在别枝的袖子里听了一天的之乎者也,愣是一刻也不敢露头。
“出来吧。”别枝的声音于袖外传来,我咕噜噜地滚出了袖子。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别枝替我顺了顺羽毛。
“叫什么名字好呢?我得好好想想。”别枝一只手帮我顺着毛,一只手托腮思考。
“就叫惊鹊吧,惊鹊惊鹊,受惊乱窜的小鹊,以后我就叫你鹊儿吧。”
我点了点头。这便是我名字的由来。
往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别枝每天为我梳理羽毛,投喂小米,以及陪我吹夜风。
而我每天陪他读书习字,研究药理。别枝曾立誓要成为悬壶济世的一代名医,我就陪着他行走天涯。
“鹊儿。”我正蹲在窗台里看樱桃林的果子个个鲜红饱满,垂涎欲滴。被别枝一叫惊了一下,险些掉落窗檐。
“你过来。”别枝看着我又好气又好笑。
“鹊儿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浑身呆住,将头埋进了羽毛里。
“鹊儿一定是个很温柔美丽的女子。”别枝说完,又顺了顺我背上的毛。
我抬起头蹭了蹭别枝的手指。
“要是鹊儿是个人就好了。”别枝叹了口气,收回手,继续在书上翻翻找找。
原来别枝很在意我不是人这件事情。
我飞出窗台,无心享受樱桃,朝北岭方向飞去。
“我要变成人。”我和鹊族长老说着。
“你想清楚了吗?”长老手里拿着樱桃木的权杖,问我。
“我想好了。”我愿意忍受万年孤独,只为求他一生一世。
鹊族长老将手里的权杖一挥,道:“十二个时辰后,你会变身成人。你是鹊族最后一只鹊妖,成为人之后,鹊族上下,无一为鹊。”
“谢谢长老。”我看着自己的翅膀和爪子谢过长老,这才掩盖住自己暂且失望的事实。
“鹊女切记,人间事,碰不得,世间人,爱不得。怨憎爱妒,有不得,伤人杀人,做不得。”长老如是说。
“鹊女记下了。”说完此话,我便飞出北岭。
落在窗台,别枝仍在挑灯夜读。
“鹊儿,你回来了。”别枝面色苍白,燃烧着的蜡烛也未将他的脸庞染红半寸。
“鹊儿,我今日不该与你提起为人之事。”
我摇摇头。
“鹊儿听话,快吃下这颗药丸,你就可以变成人了。”别枝说着拿出一个白色的药瓶。
我摇头退后。
“不是不好,而是那是你的救命解药。”
陆
我叽叽喳喳一通,别枝还是听不懂半个字。
我慌忙想离开,明日我成了人再来找他便可以了。
窗台不知何时已经被别枝关上了,我在屋子里乱飞,别枝来来回回地抓我。
咚的一声,别枝摔在地板上,我忙飞过去,看看别枝伤到了哪里。怎料别枝将我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把那药塞进了我嘴里。
我咳了几下,那药却已然过了喉,吐不出来了。我沮丧地看向别枝,这个男人怎么能那么傻。
“没事,鹊儿,只要你能变成人,要我如何都可以。”
“包括死吗?你这个傻瓜。”我愤然,声音已是女子般清澈动听。
别枝愣住,笑一笑,不说话。
一个月前,一位“神医”至此,说是要将这灵丹妙药送与有缘人。
说是送与有缘人,到头来却是打着药丹可以起死回生,化妖为人的旗号,到处捞钱。
别枝不知从哪里取了千金,从那“神医”手中买下了这枚丹药。我只当人间的法子对别枝的咳症有用,便也没有阻止。
现如今才知别枝是为我才买下的丹丸。
约莫一个时辰后,我全身发热,站在窗台身体虚浮,落在书桌之上。
别枝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点灯披衣过来。“鹊儿?”
“我好热。”我浑身燥热难耐,在书案上打起滚来。
“鹊儿。”别枝束手无策,只好用他冰凉的掌心捧住我。
“别枝,你的掌心好舒服。”我蹭了蹭别枝修长的手指,近看还是那么赏心悦目。
“别枝,我冷。”不知怎么的,我身上忽冷忽热起来。
“鹊儿别怕。”别枝将我放在他的被褥里,还有他身上残存的温度和淡淡的檀香。
“别枝我热。”
别枝掀开被子。
“别枝我冷。”
别枝替我贴心地盖上被子。
整整一夜,别枝细心照料我,守在床边,未曾离开半步。
清晨的阳光从窗台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我翻了个身。别枝倚在床边,呼吸很浅,面色白皙,带了些病态,碎发盖住他的眼睛,我伸手拨了拨他的头发。别枝眉目如画,我竟想捧住他的脸。
手臂又伸了几分将要触及别枝皮肤,这才惊觉自己变成了人,掀一小块被子一看,我果然赤身裸/体地躺在被窝中间。
我瞬间羞红了脸,一把蒙头盖被。
床边一轻,是别枝抬了起头,应是被褥扇起的风惊醒了他。
“鹊儿。”别枝唤我,我知道他现在嘴角一定带着笑。
“不要看我。”我又将被子捂紧了几分。
“鹊儿,让我看你一眼。”别枝绞着我露在被褥之外的发丝,轻柔地顺了顺,就像之前替我细心顺毛一样。
我咬了咬牙,早见晚见都要见,早死早超生。我掀开了盖在头上的被褥,只露出眼睛。
“我的鹊儿真好看。”别枝摸摸我的头,眼睛里的温柔就要化开了,我脸烧得厉害,于是急急忙忙要拉上被子:“哎呀,别看了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你们人间,不都说男女授受不亲吗,我可还没出嫁呢,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你盯着看,成何体统?”
“那你一个未出嫁的黄花大闺女,躺在我未娶妻的男子床上,又当成何体统?”
别枝轻柔地拉开被子,替我掖好圈在脖颈上。我的脸暴露无遗。
惨了惨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万一很丑,别枝岂不是要嫌弃。我扭头过去,不愿看别枝。
别枝捧住我的脸:“我的鹊儿很漂亮,别枝很喜欢。”别枝的脸离我那么近,温暖的鼻息在我脸上挠痒痒,我的心也痒痒的。
“真的吗?”我十分兴奋。
“当然,别枝从不和鹊儿说谎话。”别枝的眼睛好看得宛如樱桃上泛着的点点星光,而他眼睛里住着的小人,就是我。
鹅蛋脸,大眼睛,小嘴巴。怎么看都是个美人。
“好看吧?我没骗你。”别枝问我。
“嗯,好看,别枝更好看。”我笑起来,看不见别枝眼里的我了。
别枝突然俯身下来,在我的额头,留了一个冰凉而又温润的吻。我呆滞得忘记了呼吸,眼睛也不眨。
“对不起,鹊儿,你一笑,我就忍不住了。”别枝将脸贴过来紧挨着我的脸,我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鹊儿,你可愿意嫁与我为妻。”别枝抬起头,望着我。
我心下欢喜,脱口而出:“我愿意。”
“鹊儿,哪怕我只能活半年,你也愿意吗?”别枝问我。
“无论别枝寿命几许,鹊儿都愿陪在别枝左右。”我回答。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别枝捧着我的脸,像是捧着一颗易碎的珠玉,轻柔而细致。
“别枝,我一直躺着也不是办法。”我动了动被褥下的身体。
“噢,我早买好了,鹊儿等一等。”别枝转身离去,取了一件鹅黄色的衣裙给我。
“鹊儿,你且穿上看看合不合身,若不合身,改日带你去衣庄多做几件便是了。”别枝脸红了,将衣服放在床边转身便走,“我在门外,待你穿好我再进来。”
我点点头。
我将衣裙研究一遍,终究不知道从何穿起,胡乱穿了一通,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鹊儿,你好了吗?”
我胡乱将裙子打了个结,向着门外喊到:“好了好了。”
“那我进来了。”别枝推门而入。
“噗呲。”别枝见我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鹊儿,裙带不是这么系的,上衣也穿反了。”
“那我第一次做人,哪懂这些啊!”我怒了,跺了跺脚,坐在书案前的木凳上。
“好了好了,我教鹊儿怎么穿衣吧。”别枝双手穿过我脖颈,将我的上衣扣子一一解开,又重新扣上。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脖子上,我缩了缩脖子。
“鹊儿,站起来。”我站起来。
“转身。”我转过身去,正对上别枝的目光,灼灼其华,熠熠生辉。
别枝弯腰,为我重新将裙带打了一个结。
别枝搬来镜子,我和别枝都困在镜子里,真是般配,我心里想着。人间的郎才女貌之说大抵如此。
“鹊儿,我今日为你绾发,便要日日为你绾发。今日鹊儿想要绾个什么发髻呢?”别枝拿着梳子,站在我身后。
“我要寓意好的。”
“寓意好的,那就随云髻,随云随云,洒脱俏皮。说的不就是鹊儿吗?”别枝说完拿起梳子为我梳理长发。
“别枝,你是人,我是妖,我们真的能长久吗?”我看着镜子里的别枝为我梳头,爱意绵长。
“我不怕,只要能与鹊儿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变成人后,别枝就托人为我找了一个好人家寄养,说我在这人间就算是有了人的标记。
我被寄养不久后,别枝便上门提了亲。
我的养父母算是答应了,于是这门亲事也就算是成了一半。
一日黄昏后,别枝约我到清平夜市去看灯。
“别枝。”我远远地看见别枝站在桥头,白衣翩翩。
“鹊儿,你来了。”别枝看见我笑得灿烂。
“鹊儿,今日带你看灯。”别枝牵起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
清平的灯会热闹非凡,是清平难得一遇的节日。人们都在灯会这一天邀约家人好友,猜灯谜,夜泛舟,我在其中倒是也感受到了做人的乐趣。
别枝的侧脸绯红,我捂着嘴笑,不知是他脸红还是被街道两旁的灯火照了个通红。
“鹊儿,你笑什么?”别枝问我。
“没什么。”我收了笑意。
“告诉我嘛。”别枝拉着我的手晃了晃,与寻常孩童一般。
“真的没什么。”
“鹊儿,你要吃冰糖葫芦吗?”
原来那是我第一次吃冰糖葫芦。
“想吃。”
“我给你买。”别枝和那老板说:“老板,我要两串冰糖葫芦。”
“好嘞,拿好了,姑娘。”那老板把糖葫芦塞给我。
“给你。”我咬了一口,将另一串给别枝。
“我不吃,都给你。”别枝看着我两腮鼓鼓,像个仓鼠。
“你不吃买那么多。”我一手一串糖葫芦,叉腰问他。
“那不是给我的鹊儿买的吗?鹊儿爱吃果子,这冰糖葫芦不好吃吗?”别枝摸摸我的头,满是宠溺。
“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酸。”
“好好好,待会儿给你买蜜饯。”
别枝给我买鹊灯,买胭脂,逛遍一整条清平夜市。
“干嘛买这么多啊?用又用不完?”我好气地抱着一大堆东西,放在地上要罢工。
别枝从举着的物件中勉强抬起头来:“这不是多买点吗?用得完。”
“我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我一屁股坐在湖边的一个小亭子里。
别枝放下满手的东西过来安慰我。
“好鹊儿,别生气了,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
我扭头看月亮:“没有很圆啊。”
待我回头,别枝不知何时坐到了我的身旁,几乎与我贴着鼻尖。
别枝覆了我的唇,耳边尽是心跳声如鼓。
许久,别枝才与我分开。
“清平风月不及你,别枝世世爱一人。”别别说道,将我揽入怀中。
“别枝,我们真的每一世都能遇见吗?”
“当然可以。”
“我愿意等。”
“下了九泉,我定不喝孟婆汤。”
柒
那日之后,我与别枝就极少见面,因着人间嫁娶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的婚俗,我只能晚上偷偷溜进别枝家里见他一面。
有一天明月找到我,只说有要事要和我商议,我与她到了门外的柳树旁。
“你知道别枝哥哥为什么娶你吗?”明月问我。
我不解,“为什么?”
“因为要治好别枝哥哥的病,你就是药引。只有你的骨肉溶于药草之中,才能彻底治愈别枝哥哥的咳症。”明月脸上的同情过多,盖住了其他情绪,完全看不出欺骗的成分。
“怎么会?”明月所讲之事是我万万不敢想的,我很了解别枝,若真有此事他断不会瞒我。
“我早就知道你是妖了,只不过别枝哥哥说要等他得到你的真心,心甘情愿为他割下骨肉熬制成药,咳症好了才与我成亲。”明月脸上的骄傲使我无地自容,若是这样一个女子想与我长相厮守,我怕是也会与别枝一样做此等选择。
牺牲一只妖,成全一双人。可是我不甘心。
“你胡说,我要去问别枝。”我心下一慌,只想着要去找别枝对质。
“没用的,别枝哥哥并不是真心喜欢你,只是利用你而已。鹊妖之血肉,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别枝哥哥为了得到传说中的鹊妖血肉,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时间。如今我只是来提醒你,小心洞房花烛夜性命不保。”
医书有载:“取鹊骨肉,捣烂入药,可治咳症。”
明月那张脸可真是精致啊,精致得令我心生嫉妒,别枝爱的竟是这样一张脸吗?
“你别说了。”我捂上耳朵。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明月抛下这句话,消失在柳絮飘摇的尽头。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我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面容憔悴。
我变成人之后,学着人类行动、谈吐,学着模仿人类喜怒哀怨情绪。学着笑,学着哭,学着学着,连自己都不是了。
“鹊儿,我能进来吗。”是母亲在门外唤我。
“母亲,进来吧。”我起身开门。
虽说我是寄养,但一对父母待我是极好的。他们终其一生无所出,领养了我,也算是有个依托和牵挂。
母亲是个普通村妇,性格温和,将我视若己出。她披着月光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小匣子。
我把她扶进屋,坐在我的床上。
“鹊儿,这个你拿着。”母亲将手里的小匣子递给我,将我的手握地紧紧的。
“谢谢母亲。”我将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些珠钗玉镯等首饰。“母亲,你全给我做什么?”一个农妇能攒这么多首饰,当是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了。
“鹊儿,你拿着,我和你爹都老了。这些东西用不了拿不走的,都给你,要不去了夫家会有人看你不起,欺负你的。倘若夫家人待你不好,就回娘家来。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不对你好要对谁好?”
母亲眼里含着些泪花,但是又是笑着的,原来人间说的女儿出嫁母亲会哭是真的。
“来,鹊儿,让为娘最后为你梳一次头吧,”母亲牵着我的手来到了妆镜台前。
我坐下,才看见脸上的两行泪已经流到了下巴。母亲粗糙的手轻轻地替我拭去泪花,在我的脸上留下些细微痕迹,那是母爱的份量。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母亲为我梳着满头长发,祝福之词流淌屋内。
次日,我对镜抿了红纸,唇红似血,脸上才算有了些颜色。我被盖上红盖头,穿上从衣庄新做的红嫁衣,踩着绣花鞋上了花轿。
“新娘子到了。”红娘的嗓门大得像是春雷几声,落在别府门前。
鞭炮声起,人们哄闹起来,说着些祝福的话,都来沾沾喜气。
“恭喜恭喜。”
“百年好合。”
……
别枝牵着我的手过了火盆,进了喜神堂,小心翼翼,不疾不徐,似月光温柔。
“一拜天地。”别枝牵着我转身,跪在地上,对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隔着红盖头,我只看见别枝的手,依旧苍白。
可能只有我能救他吧,若真是如此。我亦心甘情愿。我合上眼睛,缓缓站起等着第三拜。
“夫妻对拜。”长长的尾音拖着,我正要低头,人间这个火坑,我恐是跳不出去了。
“慢着!”
一个声音响起,我掀开盖头,明月就站在喜神堂门口。
“明月,你来做什么?”别枝十分惊讶,把我护在了身后。
“我来帮你取药啊,别枝哥哥,只有治好你的咳症,我们才能长相厮守啊。”明月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刀,我知道那是用来对付我的。
“鹊儿别怕。”别枝护得我更紧了些,又对明月说:“明月,休要胡说八道。今日是我大婚,我且不与你计较,请你离开。”
“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吧?惊鹊她,是只妖啊,是只鹊妖。”明月说着,脸上的狠毒再也藏不住了,肆无忌惮地暴露于人前,令她那张美艳的脸都扭曲了几分。
“妖啊,快跑啊。”
“鹊妖,吃人的,大家快走,快走。”
听到我是妖,喜神堂内宾客四起,纷纷逃窜,乱成了一锅粥。
“来人,把这鹊妖抓住,取了骨肉,给吾儿入药。”喜神堂中间坐着的威严八方的男人便是别枝的父亲,此时亦是抱着必杀我的决心,唤来了数十家丁。
我放开揪着别枝的袖子,与他四目对望,“所以明月说的都是对的,你真是为了用鹊妖血肉入药根治咳症才要娶我?”
“不是的,鹊儿。”
我绝望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虚弱、忏悔、懊恼、心疼,我不知道他脸上的哪种情绪是对的。
“父亲,我求你,放了鹊儿吧。我宁死不会让您伤害鹊儿半分。”别枝跪在他父亲跟前,为我求情,在我眼里像极了想要挽回我的手段。
“住口,你这个孽子,放着好好的明月不娶,非要将妖迎进门来。真真是被那妖女蛊惑了心智。”
难怪长老在我下山前与我说“世间人,爱不得。”
“行了,别再假惺惺的了。别忘了,我是妖啊,我没有感情,都是假的,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这人间,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一把扼住了明月的喉咙,“你不是爱她吗?那我就让你尝尝失去所爱的滋味。”
“你杀了我呀,就算我死了,你也永远得不到别枝哥哥。你这个妖女。”明月十分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听来嘲讽至极。
我冷笑:“得不到?这人间的东西,我向来不稀罕。”我将手里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不,不要。鹊儿,不要杀人。我知道你不会伤人的。”别枝站起来,跑过来的时候摔了一跤,再次站起来之后看起来奄奄一息。
我见他这般模样,竟又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正在我走神的刹那,一把桃木刀,扎进我小腹。顺着拿着桃木刀的那只手,我看见明月五官都在用力,想要置我于死地。
我一把推开明月,她滚到了柱子根上,撞昏了过去。
别枝的父亲颐指气使,一个眼神便想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数十家丁围将上来,将我团团困住,我今日便是插翅也别想逃了。
不过人类最擅长的,就是高估自己的能力。我是妖,就注定了他们没有办法杀死我。
“不要父亲。”别枝还在求他父亲。
“是你们逼我的,我今日就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妖。”上前的家丁统统死在我手里,我杀红了眼,不愿停下来。
直到喜神堂里充满了红色,如同我身上的红色嫁衣撒了血异常鲜艳,那红本是我的爱情,现在我将它亲手弄脏撕碎。
“屈屈鹊妖,你今日就算屠我满门,清平也定让你鹊族悉数魂飞魄散、湮灭世间。”别枝的父亲依旧骄傲,临危不惧,断定我不敢杀他。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我瞬移过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鹊儿不要。”别枝扶着胸口,吐了些血在地上,似乎就要倒下。
“明月伤我,你不让我杀。你父亲想要杀我灭族,你还不是不让我杀。难不成是要我杀了你吗?”我过去捏住了别枝的下巴,别枝别过头去。
“你若想杀,我的命你便拿去。”别枝重新对上我的眼睛,视死如归。
视死如归,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我放开别枝:“你的命予我无用。”
我转而对别枝的父亲说:“别老爷,今日我杀你家丁数十,以我一臂还你,以治令子咳症。于你而言,数十人换你儿一命,足够了吧。”
“鹊儿不要!”别枝阻止我,我充耳不闻。
隔空取了明月手中紧抓着的桃木刀,我面不改色地举起它。手起刀落,我的右臂躺在地上,变成了一只鹊的翅膀。
“药引你们也得到了,我可以离开了吧?”我没有询问他们的意思,只是有必要和他们说一声。
“鹊儿!”别枝叫我,背对着他,我听见血跌落在地上的声音。
我每走一步,都如同在针尖上跳舞。只有离开别枝,我才能离开清平,离开人间。真正活成一只妖。
我鲜血淋漓地走出别府,路过清平街,众人侧目,窃窃私语,却始终无一人阻拦。
我过了那桥,别枝在桥上叫我。
“鹊儿,来生再见。”我回头,别枝的决心令我动容。
“人妖殊途,回头是岸。”我劝他。
“我不回头,天待我何?”
我头也不回地回了北岭,我的爱情我不要了,所以别枝亦不能要了。
是夜,北岭暴雨,混我之血,灌了北岭草木,长了千年神树。
“鹊女?你这又是何苦?”长老问我。
“因为有个看不见的地方正在痛苦,我无法排除。所以我要转移它的痛苦,身上痛了,别的地方就好受一些。”
“长老,我想吃失心丹。”
“鹊女。”
“对着鹊族先祖,鹊女发誓,永生永世不再下北岭。”
“鹊女,此为解药,若你有悔,即可服下。此药只有一颗,切记。”
我于长老怀里沉沉睡去,醒来之后手臂长出,但精神混沌。
长老对我说:“别枝死了。”
我回答:“干我何事?”
长老摇了摇头。“鹊女,此树因灌以你血,果有剧毒。唯鹊可食,可否改名?”
“就叫别枝吧。”
别枝别枝,离别生树三两枝,除却此枝更无枝。此有别,彼亦有别。
捌
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鹊族上下匆匆离世,留我一妖独居北岭。
一住便是千万年,高处不胜寒,孤身不畏悲欢。绝世不下北岭,于是成了童谣里的鹊妖。
“惊鹊,惊鹊。”乌落叫我,语气中带了些焦急。
“乌落。”我转醒,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别苑之内,乌落的床上。
“乌落,现在几时了?”我问乌落。
“申时了。”乌落回答我,眼中依旧饱含担忧。
“人间成婚可都是在酉时?”我继续问他,用手撑起了身体。
“理当如此。”乌落情绪低落,感觉有什么话被他活活地压在喉头。
“不行,我要下北岭,去清平。”
我掀开被子便要走,却被乌落一把抓住,按坐在床上。
乌落蹲下为我穿上鞋,柔声道:“你若要去,也不能光着脚去。”
“谢谢。”我与乌落道谢。
乌落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我,日日见他如此温柔,只是我将他的温柔置于了别处。
待乌落为我穿好鞋子,我收回紧张的神色,匆匆走了几步。
“惊鹊。”乌落叫我。
“怎么了。”我背对着他,生怕他说出几个字,我们的关系就要变质。
“你不必有压力,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说那几个字。为你,我心甘情愿。所以不要抛下我,带上我吧。”乌落的声音钻进我耳朵,令我身体一震,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谢谢你,乌落。”我急忙出了别苑。
乌落紧随我后,一言不发。
我一路赶往别府,清平的日色渐淡,行礼之时将至。
别府门前张灯结彩,平添喜气。人们连声道贺,我站于门前,寸步难移。
万年前,别枝未曾娶我为妻。万年后,我亦要看他成为他人之夫。此愁难消,我亦无可奈何。
“我们是你家大少爷的朋友,这是我们的贺礼。”乌落早有准备,提着礼物便上前去。
“娘子,愣着干什么,跟我进去呀!”乌落见我毫无反应,于是伸手来拉我,进了别府的大门。
乌落真是到什么时候都不忘占我便宜。
进了内院,我放开别枝的手。
别枝向我道歉:“刚才事态紧急,只得出此下策,惊鹊莫要生气。”
“无妨。”我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谢谢。
我与乌落坐在人群中间,等着别枝和他妻子出场。
约莫几刻钟后,别枝牵着他的新娘来到了喜神堂。那女子细腰盈盈一握,走路如弱柳扶风,身姿袅娜,定是个难得一见的佳人。
“新郎新娘行礼。”司仪高声说着。
别枝牵着新娘的手,面无表情,丝毫不见成婚的喜悦。
“一拜天地。”
两个红影奇奇跪地,拜了天地。令我想起我与别枝成婚之时,亦是此场景。
“二拜高堂。”
“慢着。”那女子掀开盖头,是那天我在栈道救的那名女子,现在一看,的确与明月有几分相似。
“明玉,你做什么?”别枝问那个女人。
那女人叫明玉。
“我们的婚礼混进了不得了的邪物,还要怎么继续。”明玉从腰间掏出一柄铜镜,原来是紫鱼观里供着的那柄照妖镜。
明玉对着我和乌落一照,我和乌落的妖印就再也藏不住了。
“鹊儿。”别枝叫我,恍如隔世。
“我就知道你这妖女会来,也不枉我苦心经营数千年。”明玉的表情分明与万年前的明月如出一辙,定是明月的转世没错了。
“大家看清楚了,这两只可都是妖。”明玉拿着的铜镜虽然不会对我和乌落造成什么伤害,但是照这样下去,我们会变会原形的。
宾客四散,慌不择路,踢翻了桌椅板凳,遗留些啼哭孩童。
万年前如此,万年后亦如此。明月的执着真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别枝夺过明玉手中的铜镜,狠狠地扔在地上,镜子碎成了无数块,仿佛预示着这场闹剧终将惨淡收场,我和别枝亦无法破镜重圆。
“哈哈哈,别枝,事到如今,你还护着她。”明玉笑地近乎癫狂,“你以为你是谁?我一个神为了你一个凡人沦落至此,你凭什么?”明玉说着些无厘头的话,狠狠地看着别枝。
明玉眼里的爱意与恨意交织起来,但恨意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我恨你,但我更恨她,她今日必须死。就算我下地狱,我也要让她为我陪葬。”
明玉说完,向我冲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桃枝,我险险避开,明玉扑倒在地上。
“你为何三番两次想取我性命?”我问明玉,态度还算端正。
“为何?你问我为何?”明玉站起来,弹了弹身上的灰尘。
“别枝的第一世,是羌舞神女殿门外的一株梨枝,年年抽芽,不见结果。而我就是那羌舞神女,我将他悉心照料,分了元神于他令他化成人形。我与他相爱,但神界不得结姻亲,于是我与他约定下一世定要结为夫妻。”明玉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别枝。
“第二世,我与他成人,从小青梅竹马,你却要从旁插一脚,破坏我和他的大好姻缘。”
“我自始至终也未与你提过一句承诺,更别说爱意。明玉,回头吧,我不值得。”别枝冷静得近乎说的不是他的过往,似乎只是无关紧要的人在他生命里徒留了一场风花雪月。
“看到了吧,这个男人有多无情。”明玉的语气中的讥讽越发猖狂起来。
“那是你执迷不悟!”乌落呵斥道。
“你贵为神女,怎会爱上一棵树?明明就是你不甘寂寞,才赋予了他生命。你仔细看看?你爱那棵树吗?”乌落指了指别枝。
“我爱他!”明玉歇斯底里地喊叫。
“你如果爱他你就不会封住他的记忆,他只能靠自己的能力回忆一些片段,漫无目的地寻找自己的爱人。”乌落纠正他。
“乌落。”我不知道乌落为什么知道这些,但是我似乎知道了他日日下北岭的目的。
“惊鹊,你先听我说完。”
“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拆散他们?我是妖,我喜欢惊鹊,但我自始至终也未曾有过想要困住她的念头。你是神,悲天悯人,不该广爱众生,慈悲为怀吗?”
明玉眼神空洞:“我是神,我可以使四季流转,花木枯荣。我施人间大善,受万人敬仰。可是他还我,第二世他把我给他的元神还我了。神给的指引,他凭什么不要?”
“你凭什么不要?”明玉转头问别枝。
别枝:“你未曾问我愿不愿。尽管我成人拜你所赐,能遇鹊儿却是我造化。”
“鹊儿,我们走吧!”别枝将我护在怀里。
刚走了几步,中气十足的“孽子”就从身后响起。我认得那声音,是别枝的父亲。
“混账东西,你喜欢谁不行,为什么要爱上一只妖?”这一次他没有请来家丁阻挠我们,只越发苍老了几分。
“父亲,孩儿不孝,不能为您养老送终。鹊儿乃我所爱,万年前我已负她,此生定要与她长相厮守。”别枝跪在地上,叩拜坐在主位上的老人。
“鹊儿,天下之大,定有容我们之处。我们找一个世外桃源藏起来,安安静静过一生。此生我必不负你。”别枝牵着我的手,眼底的温柔一如当年模样。
“好。”我红了眼眶,只懂点头。
我和别枝转身走了数步,乌落的声音却在我身后落了地。
“惊鹊,小心。”乌落向我扑过来,我看见一柄往生剑从他的胸膛贯穿过来,一直停在了我的胸口前半寸的位置。
“乌落!”我叫他。
乌落缓缓倒下,我将他接入怀中,明玉就站在乌落的身后,眼神里的讶异竟还掩盖不住她的毒辣和憎恨。
往生剑,被伤到的无论是人、妖、神,都将永远堕入混沌,失去灵魂和投胎转世的机会。我抱着乌落,泪如雨下。
乌落捧着我的脸,依然笑着,“惊鹊不要哭,乌落陪不了你了,但是你还有别枝。”
我摇头:“我不要别枝了,乌落你回来。我后悔了,我今天不该来清平镇的。乌落。”
“不是的,惊鹊,别枝等了你上万年,你亦等了他上万年。你们理当在一起。”乌落说着,身体开始透明起来。
“乌落,不要走。”我眼泪婆娑,几乎看他不清,“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吧,我一定……回答你。”乌落说话有些不顺畅。
“此为何髻?”我抚了头上的发髻,问他。
“惊鹄。”
我泣下涟涟。
“惊惊鹄鹊,娉娉袅袅。如不复归,待春来早。”乌落说完此话,全身飘散,不留一点痕迹。
那个红衣少年消失在我眼前,仿佛从未出现在我生命里。
“乌落!”我再也控制不住体内的妖力,猛地站起,掐住了明玉的脖子。
“为什么?”我问明玉。
“看见你痛苦,我就高兴。你越是痛苦,我越是开心。”明玉依旧不知悔改。
“你凭什么成神?”我问他。
“神爱众人,谁来爱神?”明玉说完闭上了眼睛。
“这次我没有饶恕你的理由。”我手上微一用力,明玉的脖子在我的手中断得干脆。
“鹊儿。”别枝叫我。
“今日/你我缘尽于此,此后更无相见之日,望君珍重。”
乌落明月死了,别枝惊鹊也回不去了。
神也好,妖也罢,何尝不是为情所累。难怪神界不许婚恋,抽丝剥茧,终是为了躲过一个情劫。
我回到北岭,翻出了所剩无几的失心丹,全数吞下。
“解药只有一颗,切记。”
两行清水从我脸颊划过,我睁眼擦干不知为何。
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北岭外的别枝林,唤我作鹊儿。
我只道:“你认错人了。”
此后那少年,日日来,年年来。不说话,只陪着我。
少年到不惑,不惑到耄耋。北岭百年后,我再不见他。
清平却多了支童谣:“北岭之上有鹊妖,清平之镇有别枝。鹊妖恨明月相照,别枝日待春来早。”
夜深人静时分,红衣少年与白衣公子都会入我的梦,我伸出双手,却抓不住他们半个衣角。
长按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