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与魂立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提到人生三大恨事:一恨鲫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口腹之欲引发的爱与恨能放到第一位,也算是人间别样情怀了。

舌尖之味的重要性已无需多言,国人对于“吃”的崇拜已经上升到了某种大家都能理解的高度。南北东西,山高海阔,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人吃不到。

说到吃,我总还是会想起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时候没有诸多花样美味,吃的也简单。也可能是因为吃的简单,大脑倒也不那么复杂,精神的要求也显得纯粹。吃饱了,灵魂便可归位。

一想到吃,脑子里就蹦出印象极为深刻的三部文学作品的片段:

《不过如此》,崔永元

天下的母亲首先觉得对不起孩子的就是吃,依次下去才穿和玩。所以母亲讲起吃来,很像《红灯记》里面的李奶奶痛说革命史。年,父亲在部队挣的钱不少,到了北京站,3个孩子看见卖鸡蛋的挪不动脚(那时没我),父亲掏出一张大票去买鸡蛋,却被告知要排队,而且每人只卖一个。于是父亲就一次次排队,第一个孩子吃时,第二、第三个孩子看,第二个孩子吃时,第一个孩子已经吃完,连同第三个孩子接着看,父亲排得大汗淋漓,让每个孩子都吃了两回鸡蛋,而父亲、母亲却没舍得吃一口。

我家一个女邻居头发弯弯曲曲,总说自己是上海人,那时候说是上海人就像现在说是火星人。不知道上海在哪儿,并不妨碍我对她不屑。母亲却认真地说:她说是就该是的。果然,那女邻居失踪了一段,再出现便说是从上海回来了。母亲去串门,拿回来一个小塑料袋。告诉我里面装了10片对虾片。母亲坐在床边发愣,一定是在想做馅还是单吃。最后她决定让身单力薄的我独自享用,于是小心翼翼地取出虾片放在热水里煮。过一会去看,虾片消逝得无影无踪。家里男女老少加上猫都被母亲怀疑一遍。

春节是值得大书特书一笔的。物资突然间丰富。家家户户囤积起来,单等除夕一到,大开杀戒。除了购货本上的每人半斤花生,二两瓜子,部队居然还搞到了栗子。可能与驻扎地有关吧,历史上良乡的板栗就是贡品。“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崔健这句歌词用在母亲身上很合适。母亲接精炒栗子的字面意思在门口的锅台上炮制,开始没声响,有声时一下就炸飞了锅盖。全家只好躲回屋里,隔窗观望。直到后半夜动静小了,才打着手电,一个一个找回来,好在有院墙,基本上是颗粒归仓。   

春节买鱼买肉是个艰巨任务。带鱼要宽,猪肉要肥,不认识售货员门儿都没有。我二哥肩负重任去了菜市场。后院的赵姨、王姨在菜市场工作,排队的人多,火气大,弄得亲人不敢相认。赵姨挑上几条6指宽的鱼称给二哥,被一人看出破绽,问赵姨,为什么他的鱼那么宽,赵姨头也不抬:“赶上了。”那人一气,鱼不买了,转身跟二哥来到了肉秤台,眼睁睁看着一块大肥肉放在秤盘里,这次他不问王姨,问二哥:“你是不是认识她?”这回轮到二哥表演了,翻着白眼说:“谁认识丫的!”   

晚上王姨下班直接来到我家,见到我妈劈头盖脸一顿指责,什么狗屁儿子,说不认识,还丫的。这时,肥肉已经变成了油和油渣。母亲陪着笑脸给王姨说着宽心话,盛了一碗油渣让王姨带回家。王姨不要,说我还缺这个,就是说这事讨厌。于是,俩人又笑骂一顿二哥,王姨这才起身回家。

有了油,另一种食品应运而生:油饼。面是糖和的,一张张作出来,趁热吃。这天晚上母亲发现儿女们个个饭量惊人。炸完油饼再炸排叉,一种先旋转再油炸的面食,春节期间走亲戚,吃饭不规律,排叉随时可以充饥。等我玩到下午回家时,伏窗一看,几十只麻雀冲进家里,在偷吃排叉。我飞也似地跑去告诉母亲,母亲二话没说,跑回家,第一个动作就是关窗。几十只麻雀被生擒后分批吃掉。除了麻雀,还有知了、青蛙、蚂蚱,逮着谁吃谁。

(插图:范苏风)

《绿化树》,张贤亮

“我千活的步骤是符合运筹学原理的。这时,炉子已经烧得通红了:煤燃尽了烟,火力非常强。我先把洗得千干净净的铁支在炉口上.把稗子面倒些在罐头筒里,再加上适量的清水,用匙子搅成糊状的流汁,哧啦一声投在滚烫的铁锹上。黄土高原用的是平板铁锹.宛如一只平底锅,稗子面糊均匀地向四周摊开,边缘冒看一瞬即逝的气泡,不到一分钟就煎成了一张煎饼。我一上午辛辛苦苦地忙碌就是为了这个美好的时刻!我煎一张,吃一张,煎一张,吃一张……头几张我根本尝不出味道,越吃到后来越香。”

《棋王》,阿城

我把蛇挂起来,将皮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内,放进一个大锅里,锅底续上水,叫:“洗完了没有?我可开门了!”大家慌忙穿上短裤。我到外边地上摆三块土坯,中间架起柴引着,就将锅放在土坯上,把猪吆喝远了,说:“谁来看着?别叫猪拱了。开锅后十分钟端下来。”就进屋收拾茄子。

有人把脸盆洗干净,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饭和一小盆清水茄子,捎回来一棵葱和两瓣野蒜、一小块姜,我说还缺盐,就又有人跑去拿来一块,捣碎在纸上放着。

脚卵远远地来了,手里抓着一个黑木盒子。我问:“脚卵,可有酱油膏?”脚卵迟疑了一下,返身回去。我又大叫:“有醋精拿点儿来!”

蛇肉到了时间,端进屋里,掀开锅,一大团蒸汽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鲜气。我“嗖”的一下将碗端出来,吹吹手指,说:“开始准备胃液吧!”王一生也挤过来看,问:“整着怎么吃?”我说:“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

脚卵来了,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儿,我问是什么,脚卵说:“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过可以代替醋。我没有醋精,酱油膏也没有了,就这一点点。”我说:“凑合了。”脚卵把盒子放在床上,打开,原来是一副棋,乌木做的棋子,暗暗地发亮。字用刀刻出来,笔划很细,却是篆字,用金丝银丝嵌了,古色古香。棋盘是一幅绢,中间亦是篆字:楚河汉界。大家凑过去看,脚卵就很得意,说:“这是古董,明朝的,很值钱。我来的时候,我父亲给我的。以前和你们下棋,用不到这么好的棋。今天王一生来嘛,我们好好下。”王一生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棋具,很小心地摸,又紧一紧手脸。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把葱末、姜末和蒜末投进去,叫声:“吃起来!”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刚入嘴嚼,纷纷嚷鲜。

我问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王一生一边儿嚼着,一边儿说:“我没吃过螃蟹,不知道。”脚卵伸过头去问:“你没吃过螃蟹?怎么会呢?”王一生也不答话,只顾吃。脚卵就放下碗筷,说:“年年中秋节,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诗做得很好的,还要互相写在扇子上。这些扇子过多少年也是很值钱的。”大家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蛇肉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少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喘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才紧张,话也多起来了。

食物匮乏的年代是胃的困顿,物质丰润的如今,是心的迷失。精神这个东西必不可少,只要脚下是踏实的,眼睛就不由自主望向远方了。对美食的追寻,何尝不是跟着感觉的追寻。吃不饱的孩子,追寻的双眼会告诉他,究竟是是哪里的饥饿。

张晓玲

中文系出身,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中国医学救援协会心理救援分会认证讲师

参加过张沛超博士精神分析连续培训

曾出版《请你一定要幸福》、《心若安》等图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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