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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文/墨人钢
墨人铁长我两岁零七个月。两年前,他写了一部《四十自述》的书,可以看作其自传,这部书大约讲述了他退隐墨山的历程以及他一生爱过的女人。他是书画和雕塑大师,但一直不屑玩三伪艺术,拒绝官方艺术的御用,退归墨家庄,弄点竹雕,根雕什么的,在四周的村庄卖卖,换一点零花钱。墨山人朴实,也都知道墨人铁的脾气,虽然家家都有墨人铁的艺术作品,但无一人出卖给官方的杂志发表,也没人转卖给朝廷去参与御用展,更不会捐献给博物馆什么的。因为墨人铁说过:“那些都是玷污艺术。”大家尊重他,对玷污之行皆视若十恶不赦,买到他的作品都自己收藏,细细看管,跟传家宝似的,这大约是墨山人唯一的一点快乐。
墨人铁一表人才,倾慕他的女人特别多。他一生感情非常复杂,不得已,诉之雕塑;雕塑不能尽之,则诉之于琴;琴音不能尽之,则诉之于画,画不能尽之,则诉之于书。于是这本《四十自述》便成了一部爱情专著,读来每令人击节赞叹,伤感不已。《四十自述》作为一部绝妙的散文,墨人铁是绝不允许被御用玷污的,严禁发表,装订成册,封面和插图亲自画,弄得很精美,印出来供我们几个好友相互交流留恋。书只能印十二本当今朝廷怕言论危及皇位,每天到处查出版,遇到不顺眼的,顺便给他定一个非法出版或其他莫须有的罪名。所以,不能印多了,只能十二本。引朝廷的鹰犬来墨山,不仅玷污了艺术,也玷污了墨山——这几乎是墨山人的共识,还是不要惹麻烦了。这本书,我拿到手,无论如何要付钱,这么好的东西,不能白看。但是墨人铁坚决不收,他说,“谈什么钱,等你四十岁的时候,也写一本送我,大家就扯平了。”
就这么定了。
文债啊文债。四十岁写一本书,心理压力还真大。转眼,生日就到了,怎么办?我文笔不及墨人铁,一生的经历也乏善可陈,细细想来,四十年光阴,庸庸碌碌。既没有像他那样成为艺术大师,也没有碰到死去活来的爱情,一切都很平淡。就算我和妻的结合,也是大龄青年相亲的结果,虽然婚后感情很好,究竟没有死去活来:没有梁祝化蝶的悲壮,也没有断桥细雨的浪漫,一切不过是柴米油盐而已。书是写不成了,一来,我没那个文采,二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没什么可写的。所以只能简单地提两件平常小事,说点废话。
我出生在一个中医家庭,祖上于雍正年间就是名中医。远祖雪胤公曾在爱新觉罗氏某亲王府做过御医,后借故逃脱,隐姓埋名在墨镇开了一个“惠民药局”,广招门徒。药局兴旺时,整个墨镇方圆数里,大小村庄都住的是雪胤公的门徒。由于墨氏中医擅长疑难杂症,故求医者不远千里,每日盈街塞巷。太爷爷就曾因医名太甚被汪精卫抓去做过军医,借故告病方而回,祖父也被武汉红枪会抓去做过御医,所谓红枪会就是专剿赤匪的国民政府军,祖父后逃脱。国共内战结束,新党登基,因爷爷曾在国民党剿匪组织供职,我家竟成了反革命。爷爷被抓,先是陪斩,所谓的陪斩,就是让他观看枪毙“犯人”,看那些人中弹之后是怎么血流如注,怎么惨叫,怎么一口气一口气变没的。爷爷后来回忆说,那几个月跟恶梦一样的,跟进地狱没什么区别,每天心提到嗓子眼。幸好,爷爷行医多结善缘,一路很多人暗中保释。墨山大部分人都曾受过爷爷的恩惠,一些人知道爷爷遭难,想办法悄悄做活了文案,爷爷通过装中风不省人事,最后保下了一条命。再后来,爷爷的一些徒弟四处活动营救,我家虽受了一点冲击,但是总算没死人。
医院是保不住了,那些乌木药柜全烧了,药材医书账册和医案被付之一炬,连捣药的铜臼都上缴乡里或县里,做了干部们的烟灰缸。碾药的七十多个铜碾槽充公,分发给镇下面各生产队作喂猪的猪槽。“惠民药局”被政府和暴怒的群众打砸一空后,房子做了牛栏,后腾出来分给几户穷人居住,总之我家是搬到最窄小的一间破屋里生活了。没了惠民药局,墨镇几年之间变成了墨县最穷的一个镇。我便于四十年前出生在墨省最穷的一个县的最穷一个镇的最穷一条街的最穷一户人家最破的一间房子里。这可能是我一生唯一不平常,值得一写的事了。因为住房各方面条件差,我自幼多病,爷爷便成了我最亲的人,日夜照顾我,给我做针灸,喂我喝药,药方常常缺药。十几年,家里几乎天天煮药草,当时镇上的人都认为我养不大。直到我三十岁时,我回墨镇老家,那破屋子的墙壁上还有浓厚的中药味。一个伴随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煎药的小泥炉现在还保存在我的书房。
长年卧病,使我下决心,将来长大了要当一名医生。我一边读书,一边跟爷爷学些医术。但是父母和镇上的人都反对我学医,说我家落到今天的下场,都是学医惹的祸。我高考填志愿,颇踌躇了一阵,父母都希望我选择房地产专业或金融专业,因为这些专业有机会接近党帝的经济命脉,发财最快。但是,爷爷却反对说,“党帝的经济命脉不好拿,这个官场除了害人,什么事都不会干。若卷进去了,以后上去容易下来难,一旦遭难,法律不过聋子的耳朵,欺压下人还行,保护自己没折。和党帝混,弄不好还要搭上性命,有理没处说,有冤没处申。”爷爷极力主张学医,理由是:“你学别的专业,还有才华,官方说你不行,一盲引众盲,大家都说你不行,你就真不行,还行也不行。但是医学不一样,如果你真能起死回生,他们说你不行,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甚至集体覆亡。”爷爷一番话,说到乡亲和各长辈的心坎里去了,大家于是退而求其次,就这样我踏上了医学这条路。
学医之后,一切都很平常,除了参加了一千多次考试外,别的,真没什么能耐,但是当今的医生,临床混个几年,谁又没考过上千次呢?上千次不算什么,那些退休的医生,哪个不是被朝廷考个一两千次。所以,说来说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平时偶尔治好了几个疑难杂症,也没什么,朝廷是不看重这个的。医院和整个社会一样劳动成果都是按服从分配的,你对上级服从得多,就多得,服从得少就少得。我服从的水平很一般,除了乖乖应付考试,别的还真的想不出更积极高效的服从方法,此外,行医水平一般,考试成绩一般,论文又不会作假,就算会作假,文笔也很一般……于是十余年混下来,终成庸医一名,泯然众人矣。
行医之余,我写过两年文学,但都是御用文学,因不搞愚民谎言,在御用文学中,不算太突出,除了百年后,与众御用文学一起受后人唾弃咒骂之外,恐怕没什么用了。文学不成,又学书画,虽然这回不上当,拒绝御用,但于书画水平,实在不及墨人铁的万分之一。书画不成又参禅。但因某次头脑发热在佛前发过大誓:“人权的损害不止息,誓不开悟;各道众生民主自由平等均富,方证须陀洹。”是以,于禅上也没能有所成绩,流于附庸风雅而已。参禅不成乃弈棋,象棋围棋两手抓,象棋于墨人铁勉强战个平手;于围棋,则他让我四子,仍不能胜他。我好游,不出墨省;好吃,不及山珍;好武术,不过是花拳绣腿;好交游,未遇知音;好茶,未尝极品;好吹箫,至今也未能引凤;好花草,却吃不了苦,做不了园丁……实在平庸常得不能再平庸了。
三十六岁是一生的转折点,这一年,我退出御用文学和书画,医学上出土了半纸古人言,佛学上于《乾隆大藏经》有所寓目,书画上得笔未遇砚,禅上开始修耳根圆通而未能深入。也正是这一年,我放弃奋斗,放弃事业有成的理想,既不指点江山,也不激昂文字,每天吃喝拉撒,拖个死尸路上行,不忆过去,不望将来。男人到四十岁,身体都会多出一股尸味,就是坊间人说的叫“大叔臭”,也叫“老人味”,此臭味一天天增加,便是黄土一截截往上埋了。妻说我这两年身上的尸味甚浓,不比年轻了,要多注意身体,我想也是。不过,没什么大不了,行年四十,一事无成,正是这个国家绝大多数人的特征。眼看着黄土每天不停地沿着身体上涨,遂想起名文《杨一笑传》里写的杨一笑先生:“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不禁感叹,杨一笑,真旷古知音也!他尚能一箭中鼓吏,而我虽也爱好武术,连箭是什么都没摸过……
四十年来,虽荒唐,却真实。这一生能与杨一笑先生引为旷古知己,恐怕是这四十年来唯一值得一写第二件事了。
除此之外,还能写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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