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美文车前子一只流淌着水红色的菱角

作家档案车前子原名顾盼,年生于苏州,现居北京。著名诗人、散文家、水墨工作者。出版有诗集、散文随笔集、评论集等20余种。多次参加国内外画展,二十一世纪文人画的代表性画家之一。新时期文学横跨三代诗歌的代表诗人之一。

人到中年会惊艳。我在三十八九岁时才猛地发现水红菱之美。

我吃过的菱有乌菱、和尚菱。乌菱的两角铁钩般翘起,也真有铁一样硬。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钓罢寒江雪后,我想他的蓑衣该是挂在乌菱上的——泥屋之中,乌菱为钩,凄清生活里耿介的饰物,现在想来不乏古意,当时看来大有新意。能新才能旧,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这是文章秘诀。

乌菱皮质硬,肉质也硬。硬香。财大气粗,质硬味香。当然也有软香。软香的香是一种芳,软芳。红男绿女风流债,软芳硬香天下春。吃乌菱时候像劈柴,拿着菜刀,手起刀落,把乌菱劈为两半。即使已把乌菱劈为两半了,吃起来也不容易,它的皮质厚,不像和尚菱一挤菱壳,菱肉就会风起云涌。劈开的乌菱,还得用手指剥。我两鬓尚未苍苍,十指倒先黑了。乌菱的皮质里收藏着暗处的淡墨水,书写是若无若有的事情,当不了真也不能不当真。

小时候,我最爱吃的还是和尚菱。这种菱几乎没有角,就像和尚几乎没有头发。凡是菱总是有角的,菱在土话里叫成“菱角”;凡是和尚总是有头发的,除非是个秃子。只不过和尚菱菱角很小,小得就像鲫鱼尾部的细刺。祖母用菜刀把和尚菱切开,我就挤着吃。从口感上讲,和尚菱的滋味比乌菱略输文采稍逊风骚,也就是说才气小一点,那就要读书滋补:我把和尚菱浸入梅菜扣肉的浓汁里,用文火焐熟再吃。

吃东西,套用一个滥词(被当下用滥的词)“美食”,就是有的时候美食其天性,比如苦笋;有的时候美食其修养,比如鱼翅(这是举例,我反对食用鱼翅)。我把和尚菱浸入梅菜扣肉的浓汁里用文火焐熟再吃大概也就是美食其修养吧。

还有一种菱叫砂锅菱,形状我已记不清,只记得它的皮色黄兮兮白了了,极仿佛砂锅颜色。

我一直不太爱吃水红菱,惊艳是近几年的事。

水红菱只能生吃,煮熟了仅有一锅水。水红菱是涩的,但涩并不是它的味道。他的味在软芳硬香之间,既不芳也不香,说不上有什么芳香。好事的话,就说水红菱的味道只是一股清气。

不妨作些腐朽的联想,水红菱的味道像是柳如是小楷——我见到她的一副对联,写是大楷,但看上去像小楷。我并不是说她格局偏小,我想说的是别有一番意味。惊艳也就在这里。

惊艳更在这里:吃一只水红菱,在满嘴的涩色之中,我正犹豫彷徨着,忽地,忽地一股空茫的、无来由的清气破天荒而来,笼盖四野。

水红菱很好看。它的红,像新开的羊毫毛笔饱蘸胭脂在宣纸上一笔湮出,也像少女留在餐巾纸边的唇影。但都不像,水红菱的红,是只有水红菱才有的水红。水红菱在我看来,就是一只流淌着水红色的菱角。

在水红菱肚皮上,有一点嫩绿,这是水红菱的脐眼,看大了,或许就是江南的脐眼。

天还这么热,就立秋了。传说故都的秋是很肃杀的,现在一点也不肃杀。它只在郁达夫《故都的秋》里肃杀。因为现在的北京不是故都,是首都。

但“故都的秋”这四个字真好,一部中国散文史。散文的况味,就是故都的秋——令人不无惆怅的怀旧,年华在十分钟老去。

昨晚看碟,《十分钟年华老去》的西班牙电影导演维克多·埃利斯的另一部作品《榅桲和阳光》,一位老画家在自己的庭院里画着他亲手种的榅桲树,他要画出榅桲树上的阳光,但阳光太短暂了,迅速地照过,老画家来不及画。这是一部有关秋天的电影,后来榅桲落了一地,像铁块,像石头,像郁达夫时期的故都。

榅桲有梨的形状、苹果的形状,黄色,味道酸甜。它可以生吃。北京风味的馆子里有凉拌榅桲,但我没吃过。有一次我问老北京,榅桲是什么?他说,没长好的苹果。于是我也就没点。长好的苹果我都不怎么喜欢吃,就别说没长好的苹果了。等我知道榅桲就是榅桲,仅仅有苹果或者梨的形状,却再也没在北京风味的馆子里见到凉拌榅桲。更没有在水果店里见到。

我与妻子看着《榅桲和阳光》,她说这果实多好,看着馋了。我顿时也馋了,就开只哈密瓜吃。哈密瓜与榅桲是乡亲,榅桲原产中亚。

哈密瓜质地细腻、温润,仿佛黄玉。切成一片一片,简直像一艘又一艘金黄的船,带来整个埃及和威尼斯。哈密瓜是最像秋天的水果,椭圆,饱满,浑厚,一刀切下去,“砰”的一声,就像秋天,就像立秋这一天“砰”的一声,说来就来。江南人在这一天却只吃西瓜(为了告别夏天的一个仪式)。这是传统。立秋这一天的西瓜价格再贵,江南人也要吃西瓜。我这几年在北京,身在曹营心在汉,立秋这一天也往往如此。老北京却不是如此,金受申先生在《老北京的生活》里说:

立秋以后,几场秋雨,果然早晚显出凉意来。院中几十个蛐蛐、油葫芦,叫得如一队雅乐,在人听来,真是秋意十分了。经过长夏的蒸郁,人们肠胃也寡得少油了,趁此秋凉,大吃大喝,是很有趣味的。

看来老北京吃肉为主。立秋以后,老北京都进加油站,肠胃寡得少油了,加油,加油,再加油!我几乎能看到他们嘴中都插着一根油乎乎胀鼓鼓的管子。

立秋这一天江南人吃西瓜,而我在江南西瓜却吃得不多。江南的西瓜不好吃。江南沙地少,水分又大,西瓜也就不甜。即使是甜西瓜,两三口过后,水气立马杀将过来。我只有遇到黄瓤西瓜,才喜孜孜地猛吃一通。我喜欢黄瓤西瓜那种近乎透明的黄色。

到北京,多吃了几只西瓜。北京市大兴区庞各庄所产西瓜,燕赵第一,几乎是赵飞燕。庞各庄虽隶属大兴区,西瓜却不是“大兴货”。“大兴货”,吴方言,“假冒伪劣”的意思。

月饼。有苏式月饼和广式月饼。苏式月饼是酥皮的,我觉得苏式月饼的酥皮比月饼馅要来得好吃。苏式月饼里的椒盐月饼,口感很好。近几年苏式月饼在市场上不走俏,所以我也有八九年没吃到了。人的口感像时装,变化快,苏式月饼式微,并不就是说苏式月饼的工艺已经遭到淘汰,我认为完全可以用酥皮发展出另一种糕点甚至就是月饼本身——对馅的改进看来是首要的,苏式月饼的确偏甜。苏式月饼和广式月饼的另一个区别,苏式月饼底部,会垫一张正方形小纸片,它被油沁得透明,像是大鱼鳞片。别小看这张纸片,大有来头,元末张士诚他们在纸片上写暗号,垫月饼下面,相约苏州民众中秋节起义。

芋头。苏州人叫芋奶,或芋奶头,也许有些象形的缘故。在中秋夜,要吃一碗糖芋奶。糖是赤砂糖。烧芋奶,会放一点食用碱,汤色红艳说红艳轻薄了点,苋菜的汤色才叫红艳,糖芋奶应该说汤色沉着,放点食用碱,又容易使芋奶酥软。芋奶往往写成芋艿,我的芋“奶”是别字,民间就是这样写的,好玩。

水红菱。有关水红菱,我已写过一篇(《一只流淌着水红色的菱角》),这里也就不饶舌了。

梨。鸭梨,砀山梨。

还有荡藕,黄天荡的藕(或者荷花荡的藕。荷花荡在苏州葑门外,东南与黄天荡相接,曾经是个赏荷佳处,后来荒废,但留下个俗语“赤脚荷花荡”)。荡藕,现在都写成“塘藕”,苏州闲话里“荡”“塘”不分,应该写成“荡藕”,因为藕都是在塘里长的,没有海藕江藕,这也就是说藕长在塘里是藕的基本特性,写成“荡藕”,就像说“川贝”一样,是说那地方所产尤其见好。我的这个想法得到间接证明,顾震涛在《吴门表隐》里有“荡菱”一条:

顾窑荡菱之佳者,软尖味美,出葑门外顾荣墓。

荡菱,现在也写成“塘菱”,看来误也。顾荣墓在黄天荡南面。顾荣与“莼鲈之思”的张翰是朋友,张翰对顾荣说:“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顾荣闻言,怆然说道:“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耳。”

荡藕切成薄片,生吃,爽脆嫩甜。切的时候,藕丝缠缠;吃的时候,藕丝绵绵。轻轻地吹一口气,能吐出万丈银丝,结出只茧来。苏州还有一种藕,可惜只在书里看到:

唐世苏州进藕,其最佳者名伤荷藕,或曰叶甘为虫所伤,或曰故伤其叶以长根。

“伤荷藕”见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杂录》。

月饼。芋头。水红菱。梨。荡藕。在我记忆里,这几样好像是赏月之际必吃的。而在中秋赏月吃芋头水红菱梨荡藕这类果品食物,倒保留了一些宋朝人派头。

中秋节阖家团圆,晚饭的时候大人们喝桂花酒,我也会讨一杯尝尝。常熟产的桂花酒品质最好,我还记得它的酒瓶贴是黄的。没买到桂花酒,就喝醇香酒,平时不太喝酒的人逢年过节往往喝醇香酒。我青少年时期,葡萄酒还没有流行,那时流行果子酒,到底是什么果子,恐怕造酒的人也说不清,反正只要颜色红红绿绿、带甜、带水果味(的香精)、度数不高的,就是果子酒。有几年还流行过汽酒,红的,黄的,一开瓶盖,嘟嘟冒泡。至于苏州人喝啤酒,是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喝开的。我童年从没见过家里的大人们喝过啤酒。

我还记得祖母剥芋奶的情景。那时哪来什么速冻芋头,全要自己动手处理。剥芋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麻烦在剥完之后,双手奇痒无比。祖母先把芋奶装进麻袋,扎紧口子,然后拿到天井里的石板上去摔,既摔掉泥,又能使芋奶的皮松脱,容易剥一些。一剥完芋奶,祖母马上把手伸到煤炉上去烤,烤烫了,再用活水冲手,据说这样,双手就不会太痒。

墙角种满南天竺,麻袋一上一下地摔,形成棕黄色气流,让南天竺下巴尖尖的叶子咬牙切齿般抖动。祖母青衣灰裳黑布鞋,在气流和南天竺中间,好像刻出来的版画——这么朴素的人物,我想不出谁能够刻出。

而芋奶对我而言,有一种神秘,它不但有皮,竟然还有毛。我说芋奶你又不是鸡又不是鸭,要毛干什么!

天下西湖有多个,最著名的是杭州西湖。杭州西湖到底有多美,我看也未必。杭州西湖其实是文化湖、名人湖。一个苏东坡就很了不得,再说还有白居易。

苏堤现在铺层柏油,像穿着长衫——在长衫外面又打条领带。

西湖一袭长衫,蓝布的。很平淡,但很味道。西湖的味道就在于平淡上。它不像安徽黄山以奇奇怪怪而引人入胜。西湖是平平淡淡的,如家常便饭。旅游的人喜欢吃大餐。爬黄山就像吃大餐。吃大餐规矩多,挺累的。所以从黄山上下来连接着游西湖,就很好,这叫吃完大餐吃家常便饭。把家常便饭吃出个好来,才叫功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家常便饭的境界。

安徽和浙江完全可以联合开发旅游,名字我都给他们想好了,叫“山水记”。这个名字太雅,不如叫“有山有水一锅煮”,或者“山水乱炖”,多气派。

在西湖边,我就想吃藕粉。西湖藕粉有名。“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同为天堂,苏州也产藕,却很少吃藕粉。我不知道藕粉历史有多长,说到历史,我们爱往长里说,我们有历史“恐短症”,仿佛菲茨杰拉德。我总认为藕粉的历史不会很长,是南宋人发明的。南宋这个小可怜,饮食史上倒是个大人物,它把黄河流域的面食规模空前地带到江南。藕粉是南宋的江南人受到北方面食影响——北方人以麦为面,江南麦子少,荷花多,就以藕为面了。藕是污泥中的麦子,藕断丝连,连的就是麦子。

我曾在西湖边吃到过一回好藕粉,坐在凉亭外面,看着湖,吃藕粉。藕粉冲调在青花碗里,碗不大,能被只手包住。

最好玩的是凉亭外的长板凳,真长。我从没见过这么长这么长的长板凳,长得就像一列火车。

我坐在长板凳上吃藕粉,火车一直开进湖中。

最近我又在西湖边吃了回藕粉,是在湖心亭上。湖心亭像只救生船,大家游西湖,好像不是租船而游,都在西湖里游泳,要横渡西湖,结果体力不支,个个爬上救生船——湖心亭上全是气喘吁吁的人。我也气喘吁吁,吃着藕粉。这次,我是托着一次性泡沫碗,像托着瓶浆糊,不,比浆糊更稀。比浆糊更稀的是胶水。

我在湖心亭上与妻子各吃一碗热胶水。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游湖兴致,因为有备而来。

圆顶建筑,窗口可以看到。

它耸立那里,黄色的琉璃瓦金光闪耀。

圆顶建筑,建筑在砧板上。

我经过浓绿的窗口,看到她衣衫单薄地切着洋葱——大块白色,而砧板上的洋葱外皮黄色。

而大块白色是她的睡衣。

大清早就吃洋葱,够刺激的!

多年以来,我一直把洋葱认为是大地之手造出的圆顶建筑:圆顶的歌剧院,圆顶的体育场,圆顶的美术馆,圆顶的写字楼,圆顶的酒吧,圆顶的学校……戴着博士帽就更像一颗洋葱头的比较文学博士突然忘记洋葱的洋名。

我看到她砧板上的黄色琉璃瓦圆顶建筑,用洋葱学者的眼光来看,属于黄皮洋葱。

黄皮洋葱:鳞茎扁圆、圆球或椭圆形,铜黄或淡黄色,味甜而辛辣,品质佳,耐贮藏,产量稍低,多为中、晚熟品种。如天津荸荠扁、东北黄玉葱、南京黄皮。

“洋葱按鳞茎形成特性可分为普通洋葱和顶球洋葱和……”

洋葱学者说了半天,我大致明白普通洋葱才是我幻觉里伟大的圆顶建筑,而顶球洋葱只能算一堆肥皂泡。

普通洋葱每株只形成一个鳞茎,个头大,专一;有科学家指出,男人个头大,尤其是大胖子,爱情专一。

普通洋葱名字普通,实在一点不普通,就像普通话,能说它普通吗?它还要考级。普通洋葱的外皮五彩缤纷,色迷迷的好像双虹,按鳞茎皮(鳞茎皮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外皮),按鳞茎皮色可以分出四种:

黄皮洋葱,上面已经说过;

红皮洋葱:鳞茎圆球或扁圆形,紫红至粉红色,辛辣味较强,丰产,耐藏性稍差,多为中、晚熟品种。如北京紫皮葱头、上海红皮、西安红皮洋葱;

白皮洋葱:鳞茎较小,多扁圆形,白绿至微绿色,肉质柔嫩,品质佳,宜作脱水菜,产量低,抗病力弱,多为早熟品种。如新疆哈密白皮;

蓝皮洋葱:鳞茎心形,天蓝至淡蓝色(还有青出于蓝的青皮洋葱,属于蓝皮洋葱变种),甜蜜而辛酸,肉质新鲜,耐藏性稍差,产量在青春期偏高,抗病力弱,多为早熟品种。如西班牙毕加索青皮、奥地利蓝色多瑙河洋葱。

阴平阳平上声去声,普通话有四声;黄皮红皮白皮蓝皮,普通洋葱有四色。当普通话遇上普通洋葱,或普通洋葱遇上普通话,有声有色、绘声绘色也就难免。当一个人边说普通话边吃普通洋葱,或一个人边吃普通洋葱边说普通话,是会被社会重视的。

法国厨师说,没有洋葱,烹调技术也随之消失。我觉得不对,在我看来没有锅,烹调技术也随之消失。这里不争论。在欧美洋葱被称为“菜中皇后”,那么“菜中皇帝”呢?

“菜中皇帝”是胡萝卜。

这是从象形或者比喻而来,苏格兰的政治诗人把洋葱比喻成皇后的王冠,胡萝卜比喻成皇帝的权杖。的确象形。当然,他又把洋葱比喻成皇后的阴户,又把胡萝卜比喻成皇帝的阳物,洋葱阴户如此呛人,胡萝卜阳物只能泪流满面。这是会意了。

我喜欢洋葱,切成一圈又一圈,蘸一点醋,生吃。有时候蘸酱油——酱油里搁些白糖洒些黑胡椒粉淋些香油。但还是蘸醋清爽。

我奇怪为什么我的方言里洋葱(洋葱头、葱头)和傻瓜是同义词?我的故乡人侮辱洋葱,崇拜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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