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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文

[圈读]《金锁记》01

[圈读]《金锁记》02

[圈读]《金锁记》03

[圈读]《金锁记》04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很舞台化的描写手法）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过世了。现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她的幻想：她嫁到这里是为了姜家的财富和权势，她从未得过，如今她要切切实实的落袋为安的好处）。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这是书名《金锁记》的由来。未读小说时，我一直以为是小孩子的金子打的锁，漂亮精致的那种，未想到是枷锁的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穿孝），然而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为啥要揉红眼圈儿？我猜是显得孝顺和悲伤吧，哭婆婆哭得红。她真实想法应该是很高兴婆婆过世的。穿孝不能化妆，所以胭脂不能抹，这红的是她接近财富时滚烫激动的心情，理解为《指环王》里古鲁姆的神态就好了。小说开篇提到老太太尚北方风气，喜欢穿红着绿，《怨女》中还强调了喜欢画浓妆，上重手的胭脂腮红，如果年轻媳妇妆画浅一点，会被认为是不吉利，咒老太太死。这里七巧终于等到了老太太死的这一天，终于可以堂堂正正不画红红的胭脂腮红了，却自己把面颊烧得滚烫。漂亮的讽刺）

她抬起手来揾了揾脸，脸上烫，身子却冷得打颤。她叫祥云倒了杯茶来。（小双早已嫁了，祥云也配了个小厮。）茶给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紧张，激动，热切，害怕）。她背向着镜子（再次提到镜子。这镜子一晃十年，是她青春的证明）坐下了，问祥云道：“九老太爷来了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马师爷查账？”祥云应了一声是。

七巧又道：“大爷大奶奶三爷三奶奶都不在跟前（怕其他两房合起来勾结。其实真要勾结，也不勾结在这一会儿半会儿，早就勾结完了）？”祥云又应了一声是。七巧道：“还到谁的屋里去过？”祥云道：“就到哥儿们的书房里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们白哥儿的书倒不怕他查考……今年这孩子就吃亏在他爸爸他奶奶接连着出了事，他若还有心念书，他也不是人养的（意思是白哥儿书虽然念得不好，但今年家里出事，他念得不好也情有可原）！”

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齐了，免得自己去早了，显得性急，被人耻笑（可见她真的很性急）。恰巧大房里也差了一个丫头出来探看（可见性急的不止她。大房的玳珍和她想的一样，也怕被人看出性急。公府家的小姐和麻油店的招牌，这会儿终于扯平了），和祥云打了个照面。

七巧终于款款下楼来了（“款款”可见装得辛苦）。当屋里临时布置了一张镜面乌木大餐台，九老太爷独当一面坐了，面前乱堆着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又搁着一只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马师爷之外，又有特地邀请的“公亲”，近于陪审员的性质。各房只派了一个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爷，二房二爷没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爷。季泽很知道这总清算的日子于他没有什么好处，因此他到得最迟。然而来既来了，他决不愿意露出焦灼懊丧的神气，腮帮子上依旧是他那点丰肥的，红色的笑。眼睛里依旧是他那点潇洒的不耐烦（还是那个漂亮的肉欲气的小伙子）。九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把姜家的经济状况约略报告了一遍，又翻着账簿子读出重要的田地房产的所在与按年的收入。七巧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释他的每一句话，与她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怕被人欺负，自己暗暗调查。她等于没有男人，她全靠自己）。青岛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爷在公帐上拖欠过巨，他的一部分遗产被抵消了之后，还净欠六万，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为他是一无所有的人。他所仅有的那一幢花园洋房，他为一个姨太太买的，也已经抵押了出去。其余只有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首饰，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纪念（两房为他擦屁股六万。兄弟分家本来不便太清楚，说得还算合理）。七巧突然叫了起来道：“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堂屋里本就肃静无声，现在这肃静却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电影配音机器损坏之后的锈轧。九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怎么？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首饰也舍不得给他？”七巧道：“亲兄弟，明算帐，大哥大嫂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我须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说着，流下泪来。（也没说错）

九老太爷道：“依你便怎样？”七巧呜咽道：“哪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季泽冷着脸只不做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便开口。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听！二房里有田地没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照管，你多少贴他些，又怕你不要他！”（这个也没错。提到一点，七巧分到的是田地，下文伏笔）

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来人哪！祥云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么？至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麻油店的泼妇作风出来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功夫别处能用，这处没用。但是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其他本事改变局面）

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们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来的，你道我喜欢自找麻烦么？”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悄没声儿溜走了。惟有那马师爷忙着拾掇帐簿子，落后了一步（“落后一步”，这句好笑。别人都抢着跑，免得独自面对落单的二太太），看看屋里人全走光了，单剩下二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捶着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无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只顾把袖子遮住脸，马师爷又不便把她的手拿开，急得把瓜皮帽摘下来扇着汗（画面感）。维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还是无声无臭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七巧带着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来往。隔了几个月，姜季泽忽然上门来了。老妈子通报上来，七巧怀着鬼胎，想着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么手段对付。可是兵来将挡，她凭什么要怕他？她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走下楼来。（这颜色是寡妇很本分的搭配，是一种防守姿态）

季泽却是满面春风的站起来问二嫂好，又问白哥儿可是在书房里，安姐儿的湿气可大好了，七巧心里便疑惑他是来借钱的（她在钱上格外上心），加意防备着，坐下笑道：“三弟你近来又发福了。”季泽笑道：“看我像一点儿心事都没有的人。”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吗！你一向就是无牵无挂的。”季泽笑道：“等我把房子卖了，我还要无牵无挂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还要卖？”季泽道，“当初造它的时候，很费了点心思，有许多装置都是自己心爱的，当然不愿意脱手。后来你是知道的，那边地皮值钱了，前年把它翻造了弄堂房子，一家一家收租，跟那些住小家的打交道，我实在嫌麻烦，索性打算卖了它，图个清净。"（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你既不差钱，又用心爱之物装修的，为何翻造了收租？）七巧暗地里说道："口气好大！我是知道你的底细的，你在我跟前充什么阔大爷！"

虽然他不向她哭穷，但凡谈到银钱交易，她总觉得有点危险，便岔了开去道：“三妹妹好么？腰子病近来发过没有？”季泽笑道：“我也有许久没见过她的面了（这句话是个引子，他故意的，引出下面多少话来）。”七巧道：“这是什么话？你们吵了嘴么？”季泽笑道：“这些时我们倒也没吵过嘴。不得已在一起说两句话，也是难得的，也没那闲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于这样？我就不相信！”

季泽两肘撑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着十指，手搭凉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声。七巧笑道：“没有别的，要不就是你在外头玩得太厉害了。自己做错了事，还唉声叹气的仿佛谁害了你似的。你们姜家就没有一个好人！”说着，举起白团扇，作势要打。（打情骂俏）

季泽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自己对着镜子做一做，这是祈祷祈求的姿势），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金庸说漂亮女人骗人最厉害，我看漂亮男人未必不如是）。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下一节我们就知道他在想啥了，心怀鬼胎的不止七巧）

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泽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点笑泡儿（做出来的表情），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气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将起来。季泽带笑将肩膀耸了一耸，凑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罢！害得我浑身骨头痒痒着，不得劲儿！”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发笑得格格的。（暗流涌动的活泼场面）

季泽把椅子换了个方向，面朝墙坐着，人向椅背上一靠，双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七巧啃着扇子柄，斜瞟着他道："你今儿是怎么了？受了暑吗？"季泽道："你哪里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什么我拚命的在外头玩，把产业都败光了？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谁？"（季泽要表白了。先给自己一个隐忍不发放浪形骸的情圣人设）七巧不知不觉有点胆寒，走得远远的，倚在炉台上，脸色慢慢的变了（信了）。季泽跟了过来。七巧垂着头，肘弯撑在炉台上，手里擎着团扇，扇子上的杏黄穗子顺着她的额角拖下来。季泽在她对面站住了，小声道："二嫂！……七巧！"（“七巧！”这妥妥的就是表白了）

七巧背过脸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泽便也走开了，道："不错。你怎么能够相信我？自从你到我家来，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没来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荒唐过，后来那都是为了躲你。娶了兰仙来，我更玩得凶了，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见了你，说不了两句话我就要发脾气──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对我好，我心里更难受──我得管着我自己──我不能平白的坑坏了你，家里人多眼杂，让人知道了，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打紧。你可了不得！"

（这句话是在解释当初为什么不和七巧在一起。你猜他在这边说兰仙坏话时，兰仙在家里干嘛？

我们来复习一下他当初是怎么想的：“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那个险”，

再看看他现在又是怎么说的。现在说我当初不敢和七巧在一起，是为了保护七巧的名声，是“为了你！”。

“你哪知道我心里苦”，这句话可以和贾宝玉的“我为你弄了一身病在这里！”媲美。总之，言下之意，我姜季泽深深爱上了你，因为爱你，自毁成这样！为了你自我牺牲成这样！——他这么说这样能给对方一个压迫感，七巧啥也没干就先挨上一个原罪，道义上先输半截儿。）

七巧的手直打颤（听进去了），扇柄上的杏黄须子在她额上苏苏摩擦着。季泽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信了又怎样？横竖我们半辈子已经过去了，说也是白说。我只求你原谅我这一片心。我为你吃了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先说自己不在乎对方信不信，放松半寸话头，再强调自己用情之深，吃苦之多，以退为进。妈呀，如-果-这-都-不-叫-渣！

此处插播一个安利。英国年的4集电视剧《独夫/TheWidower》，男主人公是目前为止我在文艺作品中看到过的最渣的人设，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他的套路。男演员是我非常爱的ReeceShearsmith，著名的《九号秘事》就是他编剧并主演的。顺便安利ReeceShearsmith的其他作品：《九号秘事》、《绅士联盟》、《疯城记》。不客气！）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女人一恋爱就犯傻，看到了吧。信了就傻了）……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不是，这半辈子已经完了──花一般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当初她为什么嫁到姜家来？为了钱么？不是的，为了要遇见季泽，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泽相爱（等等，刚刚还说你嫁到姜家的一切幻想的集中点是黄金的枷锁，此处应有一个捂脸表情包）。她微微抬起脸来，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极美的意境，极美的动作，极渣的人）

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七巧，金牛座吧。一想到钱，整个人都理智了。也因她这些钱来得不容易，硬把明艳活泼的少女变成一个槁木死灰的妇人）。就算她错怪了他（七巧疑疑惑惑的，还是舍不得不信。她希望这是真的，她太渴望爱情了，她还存着她错怪了她的善念），他为她吃的苦抵得过她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来撩拨她，她恨他（因爱生恨）。他还在看着她。他的眼睛──虽然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他的眼睛暴露了他，前文说了"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人老了，脸变了，眼睛没有变）！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缺爱啊！这个意思：就算你是骗我的，求求你不要这么早暴露，求求你让我在爱情/情欲里多呆一会）？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罢？

（十年前她说了那番话，是她心迹的证明。然而她袒露的心迹，却成了他锐利的武器。他知道她喜欢他，那一瞬间，他便有了伤害她的能力。只要她还喜欢他，他的能力就不会消退。季泽是来试探她的心迹的。他成功了，她还爱着他，他便知道自己能下手。这未必是多么纯洁无暇高尚伟大的爱，但庸俗的肉欲的“下等人”的爱，谁说不是爱呢？

“就算她错怪了他”

“就算他是骗她的”

“即使明知是骗人的”

——这三句话的意思每一层都在递进。

我统一一下句式，可以翻译成这样：

“就算他爱我”

“就算他不爱我”

“就算我知道他不爱我”

——她一步步往失望里走。即便是往失望里走，她还是有个“就算”，有个“即使”，她不愿信这是假的，宁愿被骗，也要在温柔乡里度一晚缱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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