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青城凤麟阁之故纸沧桑

北京治疗白癜风疗效最好医院 http://wapyyk.39.net/bj/zhuanke/89ac7.html

我最后一次回到父亲的老屋时已是黄昏,紫榆木的炕柜因了长时间无人擦拭而布满灰尘。四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上面两个青花瓷瓶;一对樟木箱安静地靠在墙角,被刀劈过的痕迹触目惊心,这种原产于台湾的樟木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之下依然散发出高贵的光泽和幽雅的芳香。

我知道随着老父的离世,承载家族记忆的旧物要重新寻找安身立命之处了。现在,它们身上带着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和无法言说的痛楚,静静地立在那里。残损了一面玻璃的瑞士西洋座钟早已停摆,时间凝固。

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我突然想起要把樟木箱里的紫貂皮大衣拿出来晾晒一下。箱子在文革中被红卫兵劈过,已不再严丝合缝。它实在太沉了,关的时候不小心夹了手指,顿时鲜血直流,血一滴一滴落在斑驳的铜锁上,我觉得那是从爷爷心里流到我手指上的……

爷爷晚年经常一个人散步,那踽踽独行的背影,高大,清瘦,缓慢而沉默,记忆中的影像最终成为我情感上溯的底片……

闯荡归绥

听父亲讲,爷爷很小就离开故土到归绥城闯天下,父亲的“闯荡”二字道尽全部辛酸。爷爷本名罗跟九,生于和林郭顺营子,我推测他应该排行第十。在民国初年的岁月,家中少田薄地,兄弟众多,生活难以为继,父母更没有闲钱让孩子受什么教育,于是十四五岁还梳着一根小辫的爷爷跟了同乡来到归绥,不靠自己又能指望谁呢?

归绥旧城当时已经颇具规模,成为繁华的商业中心。归化城大南街大北街商铺林立,车马喧嚣。年少的爷爷投到“聚锦楼”的门下跑堂,这里有他的同乡,可以暂时栖身;仅仅会写名字的爷爷,不可能去衙门里从事那些白领体面的工作。

旧时代的跑堂,除了来客要上茶端菜,刷盘洗碗,还要眼力灵活,兼顾扫地生火,外加伺候掌柜抽大烟,倒痰盂;哪家要办红白之事,婚丧嫁娶,腿脚勤快打听到之后更要逢迎恭维,游说揽客,聪明伶俐而又善察颜观色的爷爷,由于经常为掌柜拉回生意,而成为归化城最有名的堂倌。

我是在故纸堆中找到爷爷的存在的,翻开很多历史资料,作为归绥城凤林阁的掌柜,爷爷成了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和浓墨重彩的角色。

年,那一年是民国二十二年,爷爷和他的同乡王双泉另起炉灶,在小召前街挂起了“凤林阁”的招牌。跑堂的这些年,他已经积攒了丰厚的人脉;每日的迎来送往中,他自信在这一行似乎游刃有余。二十一岁的爷爷,风华正茂,做为凤林阁的二掌柜,开启了他职业经理人的生涯。当时的凤林阁名厨云集,加之深厚的官府背景,很快成为归化城里的行业翘楚。

上世纪的日据时期,王双泉离开凤林阁之后,爷爷正式升格为头号掌柜。在很多老人的记忆中,凤林阁当时员工上百人,每日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归化城中达官贵人,商贾富户,都以在凤林阁请客吃饭而显尊贵。

大手笔的爷爷很懂经营之道,伙计揽回食客,总报以丰厚的回扣;他亲自去北京,天津的大饭店考察,取得真经并移植回很多名菜。没有文化根基的爷爷在实践的锤炼下把凤林阁经营得风生水起。那森达赖的孙子在凤林阁举办婚礼,在爷爷的恭维之下又赏很多小费。

当爷爷从“义聚昌”银号推回多块白花花的银元时,大家无不欢呼沸腾,能让伙计赚钱的掌柜,谁不拥护呢?天津,武汉,广州,这些有钱人的乐园,爷爷也曾经在声色犬马的地方流连挥霍。彼时的凤林阁和不再叫罗跟九而改官名为罗志诚的爷爷,都达到了他们各自生涯的巅峰。

年,在爷爷去世周年之际,我与父亲去城南的殡仪馆祭奠,回来的路上,父亲在一座残破的大院前驻足。院子空荡而落寞,房屋门楣的雕漆均已剥落,房顶杂草丛生,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当时的旧城区还没有被推土机大规模改造,凤林阁仍有残存的部分旧址。父亲沉默良久……多年后我读红楼梦“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那一节,贾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从他老宅门前经过……”就忍不住回忆起这个情景,站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父亲当时在想些什么?那是风流烟消云散,繁华衰败落没后的痛心和无奈……

我从小在父亲点滴的回忆中,听闻了很多归绥的历史名人:徐永昌,傅作义,董其武,德王,李守信,潘秀仁,鄂友三……这些红极一时的人物,都曾是凤林阁的座上贵宾,年幼的父亲也得以目睹过他们的真容。

傅作义将军任绥远省主席时,于戎马间隙常到凤林阁就餐,也因此与爷爷结下私谊。小时候我翻出过一张被烧毁了一半的照片,站在爷爷旁边的另一位是谁?这个问题萦绕脑海很久,得知答案后我无数次地推测过傅将军的形象。

听父亲回忆,傅在绥远任职时正是抗战最艰苦的岁月,他的军队接受过很多当地士绅的资助,爷爷也是其中之一。

有两件必须要提的往事:百灵庙攻打日军时,傅作义亲上前线督战,前方战事正酣,爷爷要去给傅将军送饭。如此冒险之事完全可以让一个伙计去呀!当冒着枪林弹雨,冲破重重关卡把饭送到将军面前的时候,是什么给了他如此动力?日本人经常去凤林阁白吃白喝,稍有不顺便以侵略者的暴力打骂伙计,摔盘砸碗,吃毕不忘顺带拿走些碗盘筷子……父亲四五岁时,一次在院中玩耍,被路过的日本兵煽了耳光。

爷爷得知后,把这位日本兵弄进监狱,用辣椒水灌得其满地求饶,而后活活打死。父亲生前数度跟我们讲过此事,如假包换。爷爷一生最恨日本人,现在想来,他是不折不扣的民族主义者。

我在老屋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把乌木筷子,修长,笔直,纯黑,历久而不褪色,乌木比重很大,掉在水里会直沉下去。在风云际会,时空转换的,徐永昌从南京飞抵归绥,力劝傅作义举家赴台,密谈之后在凤林阁,吃了二位共进的最后的晚餐。

历史的底牌早已揭晓,徐去台后任陆军大学校长,傅则留在了大陆,从此山高水阔。九一九绥远和平解放后,国共双方签字代表,董其武,孙兰峰等都在凤林阁庆祝了和谈的成功与政权的交替。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竟完成了斗转星移,我捧起这把乌木筷子,当时没有一次性餐具,它们是真实历史的倾听者,上面一定还沾有那些人物的手泽……

父子恩怨

我童年见到的爷爷变成了一位沉默的老人,他很少跟我们说话,更多的是躺在炕上,翘起二郎腿,闭着眼睛吸旱烟。那是非常讲究的一个烟具,有精美的雕花并缀有一块羊脂玉。

他把烟丝放进烟袋里,一吞一吐颇为享受。即使偶尔开口,听到的也是父亲与爷爷的争吵。父慈子孝本是人伦常情,他们争吵什么?少不更事的我在他们断续的争执中,拼起这对父子的恩恩怨怨。

年轻的爷爷喜欢听戏,唱晋剧的奶奶就这样走进了他的视线,这个故事在我听来有点浪漫。父亲刚出生不久,爷爷不知从哪里耳闻妻子对他的不忠,将之赶出家门。我到现在也无法想象奶奶在离开嗷嗷待哺的父亲时是怎样的心痛?这是一桩历史的悬案,事实的本来面目从没有人知晓。

樟木箱里的紫貂皮大衣父亲每年都嘱我拿出来晾晒,母亲缺席了他全部的人生,这是他唯一可以去怀念的物件。五岁的父亲曾被爷爷带着要去滴血认亲,在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年幼的父亲惊恐万分,当殷红的鲜血滴落到碗里的时候,他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难堪。

中年的父亲在一天午后,幽幽地对我说:“你的奶奶已经几十年没有音信了。”父亲对奶奶没有任何记忆,也没有为她养老送终,是他最大的隐痛和对爷爷无法释怀的怨恨。

爷爷续弦以后再没有生育,后来有了一位养女,对父亲从疏远继而冷落,童年的锦衣玉食不再。

母亲说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她看到的是破衣烂衫,大冬天穿着薄薄衣裤的青年男子,谁能把这个形象跟凤林阁的少东家联系起来呢?那衣袖上无人缝补的破洞,单薄得不能御寒的衣衫,竟戳中了母亲最柔软的那根神经。

父亲钟爱读书,从我记事起,他就每日与书报为伴。也许他见惯了爷爷为了生计的曲意逢迎,父亲从内心里鄙视这个行业,他多次对我们说过:“你爷爷做的是伺候人的买卖”。

父亲的最高理想是做一个“劳心者治人”之人,但爷爷觉得没有文化也打下了属于自己的江山,爷爷更希望子承父业,读不读书不是重要的命题,这确是他的局限;加之继母不愿意也不可能在父亲身上进行这种浪费的投资,身为少东家的父亲竟和贫寒之家的高玉宝一样,发出了“我要读书”的呐喊。

后来爷爷郑重告之不再供他读书,尽管他有这个能力。父亲只好选择了不花钱的师范学校,以第一名的成绩分配到呼市二中。父亲生前谈及这些往事,心中充满了不甘和委屈:我本可以很好……

繁华落尽

爷爷和父亲做为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人生有各自的不幸。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我用文章表达对他们的隔空致意,泪水是先于文字抵达的……

政权更迭的年,是爷爷人生的重大分水岭。之前他也考虑过是否要去台湾?北平的消息传来,傅作义与中共和平谈判,接受改编。父亲仍然记得爷爷和继母为了去台的问题而激烈争吵,最后是以爷爷强硬的耳光结束的。

爷爷一生追随傅作义将军,何况无论什么政权下,大家不吃饭了吗?凤林阁的掌柜不还是罗跟九吗?

先是把麦香村改造成国营食堂,凤林阁也难逃噩运,收归国有后,爷爷的掌柜真的做不成了,在解放后的成分划分里,戴上了“资本家”的帽子。

他是在失去了资本之后才成为一名资本家的,历史的玩笑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滑稽。

父亲也因为家庭出身的关系,享有了一顶“黑五类”的头衔,现在他成了铁板钉钉的爷爷的儿子,爷爷馈赠给他的,除了没有母爱的人生,就是解放后无休止的政治运动……

在那个政治气氛相对缓和不算风声鹤唳的五十年代,疯狂浩劫还没有开始的暗流涌动的岁月,爷爷重操旧业,在大西街又招兵买马,开起了“小凤林阁”,直到年的公私合营才彻底关门歇业。

据曹建成老人对我回忆:他小时候常跟其父去小凤林阁吃饭,饭菜比别家的好吃;而且每天人声鼎沸,是旧城经营最好的一家餐馆。解放后提倡妇女要顶半边天,爷爷为了响应政府号召,雇佣了不少女性员工。虽说定性为资本家,可能够聊以生存,已是很好的情形了。

在到的这几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回忆成为空白。父亲似乎说过公私合营后无所事事的爷爷去乡下赶过毛驴车,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父亲因了爷爷的历史问题,所有的运动都没有逃过,在他的青年时代,他比别人更清楚人性的丑恶…所谓的富二代也影响了他的婚姻,谁还敢嫁给这样一个家庭出身的人?善良的母亲决定嫁给他时,该是顶着多么巨大的阻力……

爷爷晚年丧偶后得了中风,父亲把他接到身边。因了爷爷,继母,儿子之间的恩恩怨怨,爷爷与我们孙辈并不亲近。在我的记忆中,他甚至没有给过我一块糖,天伦之乐在我们之间只是想象罢了。

风烛残年的他一无所有,却放不下凤林阁掌柜的架子。好的茶叶和好的饭食必不可少,然而并不留给两个孙辈,年幼的我隐约感到了他的另一层自私。母亲伺候他却无怨无悔,我感到不解,母亲总对我讲:你爷爷文革时受过很多凌辱,他后半生太可怜了……

母亲对我讲过,年底她跟父亲结婚的那天,恰巧接到造反派的通知,说要批斗爷爷,让她和父亲陪斗。等她和父亲惊慌失措地赶到爷爷家时,家里已被砸得七零八落,碎片满地;跪在地上的爷爷用颤抖的双手交出他大半生的财富:金砖金条,玉器,还有收藏的字画,他希望以这种方式求得救赎……这个场景反复出现,成为了母亲终生的噩梦……

爷爷得了脑血栓医院,每天中午做好饭,父亲就让我给爷爷送去。当时的旧城大召寺要翻过一个高坡,一次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饭菜洒了一地……我不敢回家告诉严厉的父亲,医院告诉爷爷父亲没有做饭。爷爷缓慢地从病床上坐起来,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这声叹息,至今还回荡在我的灵魂深处。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情感的洪水再次穿越时空:大召寺幽长冷清的东夹道,经常传来沉郁的法号声。九岁的我每天捧了饭盒走过,去给病床上的爷爷送饭。推开门的那一刻,会看到爷爷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它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所有的往事都有了温度……

作者简介:

小螺号:

中文系毕业一直在教地理的

某中学老师。

低调,沉默,对文字有把控能力。

此文是她同学推荐的,

我跟她要照片时她说算了。

所以,我没有她的照片。

于是,我恬不知耻地多放了一个广告

文:小螺号

编辑:翊溦

编审:黑梅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webgamepower.net/wmjg/14682.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