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射入天井,束静生将靠墙而立的篾席放倒在地上,篾席便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凉里。
束静生不喜欢坐椅子,盘腿坐篾席上,面前堆着十来把需要打磨的木梳。刚开好的梳齿带有毛茬,要手工进行细致的打磨,尤其是梳齿的内侧面,是颇费工夫的一道工序,磨得不光很容易伤头发。束静生用的打磨工具和其他工匠有所不同,一般工匠用的是木锉,他用的是锉草。锉草又称节节草,用热水泡软后非常有韧劲,在梳齿内来回磨打,比木锉打出的面更细更有光泽。
屋墙外的巷子里有行人过往,童子追逐打闹,稍远处河岸捣衣,集市叫卖,这些声音被锉草细微拉磨的声音完全覆盖了,束静生的耳朵里只有这个声音,正如他的眼里只有那些梳齿。看上去这不像一个十岁孩童该有的沉着,但对束静生来说,如果要加入巷子外边那些伙伴的玩耍,他必须先帮阿爹完成一定数量的活计,如果他还想带着一两只酥饼出去,更要把活干得漂亮。这是他自觉自愿的,阿爹阿娘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他。那个从来只会淌着口水伸手向他讨吃的五团,除了帮家里到菜园子里摘菜,到河边挑半担水,估计就不会干什么了,所以只能伸手讨吃的。阿爹给束静生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束家是靠手艺吃饭的,舍得花功夫就不会饿死。束家的木梳生意做了这么些年,绝不仅仅是停留在不会饿死这个档次,这红墙青瓦的开阔院落,家人一年四季体面的衣裳,正常伙食之外的零嘴,都透露出一份殷实。哪一个集市束家木梳不能卖上两三百把的?这都还是日常销售,还有不少大户人家是专门订制的,那些木梳更重用料手工,当然价格也不便宜。束静生每磨完一把梳子,会把梳子举起来,对着光线看那梳齿的流纹,然后再用这把梳子梳理一下自己的头发,感受木梳的顺滑度。束静生的头发从小稀稀拉拉,干枯发黄,如那大火燎烧过的草地。阿爹有时不免叹气,我们家做的是梳子生意,你这脑袋上不长毛也真是要命,好在是个小子,如果是个姑娘能砸我的招牌。阿娘专门给束静生用蜂蜜浸了黑芝麻,陈醋泡了黑豆,每天早上两勺蜂蜜芝麻,临睡前再吃上两勺醋黑豆,连续吃了四五年,虽然效果未见理想,但束静生脑袋后边总算是能挂上一条细长的辫子了。晚饭阿娘催促了几次,束静生还是继续手上的活,一点不急。做完了,他又用一张软和的毛皮重新把每把梳子打了一遍,再把梳子装进藤条筐子,用棉布盖上交到阿爹的手上。阿爹已经吃饱,正坐在饭桌边剔牙。阿爹从筐子里随意摸了一把梳子出来,手指在齿上滑一遍,满意地点点头说,不赖,明天可以上漆了。束静生开心地坐到饭桌旁,三两口把一碗饭刨完,又喝两口了菜汤,从碟子里抓了一把小鱼干,跟阿爹阿娘说,我找阿根他们玩去了。束静生急匆匆从后门出去了。阿娘怜爱地说,孩子就是孩子。阿爹手上还拿着那把梳子,摸娑着说,心性算是磨出来了。束静生没有直接找阿根他们,他听得到他们在西阳巷那一带的动静。他沿着河边走,走了几里路,老远的看到那只乌蓬船在岸边停着,他快步跑过去,把布鞋脱下拿在手里走下河滩。船老大在船头做饭,锅里头煮的东西味道并不好闻。那只大肚子的黑猫懒洋洋地呆在船尾,看到束静生尾巴摇了摇。船老大瞟了束静生一眼没说话,他的注意力在锅里的饭食上。束静生向船尾走去,朝黑猫抛出一只小鱼干。黑猫脖子一转,衔起鱼干,慢条斯理地嚼起来。束静生耐心地等着它吃完一条,再扔出一条。他看黑猫那只圆滚的肚子,腹部上粉红色的乳头,这是最近一直疑惑他的事情——那肚子里头到底装了多少只小猫崽?把小鱼干喂完,束静生走到船头对船老大说,它好像不太爱动了,不会明天就生了吧?船老大说,这我说不准,说不定今晚上就生了。船老大的话让束静生有些不高兴,这个不高兴不是因为船老大的态度,而是因为这话提供的信息不准确。束静生不知道他可不可以在这只猫生产之前,他做的木梳子能完工并顺利卖出去。今天打磨这十来把梳子,每一道工序都是他独立完成的。阿爹本来计划是要到后年才让他独立做工,是他要求要自己干的。明天梳子就可以上漆了,上漆是最后一道工序,等漆干了,他会跟阿爹一块拿到集市上去卖。阿爹答应他了,梳子卖完以后,他可以买一样他想买的东西。他特地问阿爹,任意一样都可以?阿爹点点头,任意一样都可以,这是我家静生自己做出来的木梳,除去成本,赚的钱静生自己留着用。船老大上个月就跟束静生说了,等猫生下崽子,他会拿到集市上去卖,还说现在小猫崽很好卖,家里养上一只捉老鼠,保得粮食不被老鼠偷吃,还保得晚上睡觉安稳,不被老鼠打架吵醒。束静生表示他也很想养一只猫,他想养猫和船老大说的那两点好处无关,他就喜欢家里有这样一只活物伴着自己,猫安安静静又干干净净,阿爹阿娘不会反对。梳子上了漆,两天漆就干了,可要等到集市日阿爹才带着束静生乘船到城里。梳子照例是好卖的,中午刚过束静生做的梳子全部卖光了。要说这是阿爹的功劳,为了给儿子鼓励,他首先推出的是儿子做的梳子,手工好,价格还优惠,大姑娘小媳妇都抢了去。梳子卖完束静生心里安稳了,他决定回到镇上就将钱拿去给船老大下定。太阳偏西,集市上的人渐渐散了,阿爹收了货摊带着静生回家。他们路过城墙脚下看到船老大,船老大脚边一只小破筐,束静生的心忽地就沉了下去,他一路奔过去,看到那破筐里有一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小黑猫,猫崽眼睛闭着,像在睡觉。束静生差点要哭了出来,他激动又恼恨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猫生了?船老大说,哟,我哪里找你去呀?前天晚上生的,这窝下了四只崽,死了一只,卖了两只,现在就剩这只了。束静生说,你不是说会由母猫养一段时间再拿出来卖的吗?船老大说,唉,那母猫不知道怎么就死了,兴许是难产吧,说了你小孩子也不懂。束静生是不懂,他也不想再听了,他看那筐里的小黑猫,那么小,那么弱,他担心它也快死了。他说,它为什么不动,是不是死了?船老大说,早上带它们出来,只喂了点米汤,你要是给它买点粥水喝,立马就精神了,好养得很,几个月就可以帮你家捉老鼠,自己找吃了。束静生问了价钱,他手上的钱足够,他松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钱递了过去,他不敢把猫抱起来,讨要那只破筐。船老大拿到钱,心里欢喜,把破筐塞他手里说,拿去,拿去。阿爹站在束静生的身后,他没有阻止儿子的行为,他只担心这小东西养不活儿子伤心。阿爹说,我去买碗白粥,你慢慢喂着,等回到家你阿娘是有经验的,她在娘家时养过猫。束静生感激地朝阿爹点点头,小心翼翼抱着筐子,注意力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只小黑猫崽。阿娘到底是有经验的,每日熬那浓浓的米汤喂猫崽,过得几个星期,猫崽已经能慢慢四下走动了。这期间束静生还闹了个笑话,因为听阿娘唠叨过,没奶水这猫不好养活,他便找阿根的大嫂去了。阿根的大嫂刚生了伢,每天还在奶孩子。束静生先是问阿根大嫂,小孩子除了吃奶还吃什么。阿根大嫂经常看到静生跟阿根一块玩耍,静生看起来是个斯文懂事的孩子,她不知道他怎么问起这个问题。她实话说,除了奶也会喂些不放盐的鱼汤。束静生说,阿嫂,你如果有富余的奶水可不可以每天给我一碗。大嫂奇怪了,你拿来用做什么?束静生说,我家的猫崽子要喝奶。阿嫂大像是被污辱了,让阿根娘上门来找静生娘说话,说静生讨要人奶喂畜牲。静生娘嘴上陪了不是,说孩子不懂事,成天心里想的只有猫,回过头来跟静生阿爹说起这事,俩人都快把肠子笑断了。阿爹故意一本正经地说,人可以喝牛乳、羊乳,但却万万不能让牲畜喝人乳的,如果阿根大嫂的奶水喂了猫,这猫与那伢便是一奶同胞了。玩笑归玩笑,阿娘专门告诫静生不要异想天开再到外面讨要奶水,阿娘保证给他把猫崽养活。静生答应了,还交待阿娘,阿根大嫂说可以给小孩喂不放盐的鱼汤,我们也给猫崽喂不放盐的鱼汤吧。阿娘心里又笑了,这静生真是把这猫崽看作是人了。束静生给猫崽取名黑宝,每天黑宝都跟束静生一间屋子睡,一开始是放在一只竹编小筐里,筐子底下垫了碎布条,后来猫长个了,不愿待筐里,就在静生屋里随意睡,只要阿娘不说,黑宝就跟静生睡一张床,它睡在静生的脚边,静生睡觉不安稳,翻来滚去,它也不管,任由静生把它当脚垫。有时阿娘骂它脏,不让它睡床上,它就睡床底,挨着静生的床头睡。黑宝四个月大时,阿娘就不让静生给它喂食了,说这样会纵着猫,猫就不会捉老鼠了。静生应着娘,私下里放了学先到河边逛,看停有船的都过去讨要几条船家看不上眼的杂鱼仔,后来,只要看到他来,还有屁股后头跟着的黑猫,人家直接就扔几条鱼仔过来了。静生对黑宝说,吃了鱼,老鼠还是要捉的,不然阿娘会说你没用的。黑宝非常珍惜那些小鱼仔,吃完了半天还会舔舌头,静生的话它听进去了,抓老鼠是主业,这小鱼仔是零嘴。静生家果真不见老鼠的踪影,可静生没见过黑宝捉老鼠。静生问黑宝,你真的吃老鼠?黑宝的眼睛越过天井,望向远方。静生说,看样子是吃不少了,这皮毛又黑又亮,我的头发有你的皮毛一般就好了。黑宝目光回到主人头发上,茶褐色的眼珠子惆怅起来。束静生到那都带着黑宝,上学堂也带,小的时候可以藏在书袋里,大了装不下了,黑宝就藏在学堂门口那只镜柜里。镜柜立在学堂门口,旁边写了一行字: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放了学,黑宝从镜柜钻出来,绕着束静生的脚后跟回家。静生的每个熟人黑宝都认得,它知道哪个跟静生亲近,哪个跟静生疏远,跟静生亲近的,它见了会摇尾巴,疏远的,它的眼里只有风光无限。束静生专门给黑宝制了一把木梳,用的是上好的枣木,梳齿做得短而细密,有点像篦子,在弓背上还刻了一只小猫头。太阳好的时候,静生会抱着黑宝晒太阳,用梳子给黑宝梳理,把黑宝身上的脏物梳下来,有时会掉出几只跳蚤。静生一边掐一边问,舒服吧,黑宝,肯定好舒服了。黑宝这种时候照例是不睁眼睛的,全身放松软来,任由主人的梳子在身上游走,太惬意时,会抑制不住唤出一声喵。
未完待续
星星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