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PER纸上传奇
一张纸,升,则幻为苍穹之昴,落,则碾作沃土之肥。
最初的纸,只是植物类纤维煮沸捣烂后的凝固物,黯淡、粗糙、僵硬。后来呵,老师傅虎口的茧将其逐一捋平、磨白、抹匀,造就成最稀松平常的物件。时至今日,移动终端吞噬了纸的物质形态,表层的文字被抽象成电子屏幕上没有温度的字符,而个中内涵早已不知被散落在何方。我们的阅读体验,犹如咀嚼一颗破碎的核桃,信息时代从果壳顶部敲开一条缝隙,随之引发的碎裂却同时毁灭了作为菁华存在的果仁。
我开始无可救药地怀念那个逝去的时代。那时候,笔尖的马蹄,从纸上的草原,柔柔地掠过。我固执地向友人坚称,一张纸只有被书写过、被阅读过才能成其为纸。正如未经淬火处理的钢只是一堆废铁罢了。对一张纸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应当是蘸一笔徽墨,擎一支狼毫,用簪花小楷来书写它。缃色的纸页缱绻着毛边,隐匿的折痕斑驳着古意,落款处覆上意兴阑珊的朱砂,如此,方才不负造物者的盛情。
然而,速食年代的纸与书,被视作文化奢侈品搁置在高耸的书架上,骄傲着,蒙尘着,孤独着。毫端蕴秀临霜写的心思业已隐匿,把盏临风读素书的风致沦为侈谈,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雅趣也仓促作古。当文字被完全囚禁于一个名唤手机的铁盒子时,阅读所带来的最朴素的心灵慰藉亦将湮灭。我虽没有立场抨击电子阅览,但自可以固守对纸的执念。钟情于书的祖辈溘然长逝,但冥冥之中,我仍能体悟到相传的血脉里蠢蠢欲动的情愫,那是对纸书原始而热切的渴盼,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向往。原来,所有的相识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喜欢都是与生俱来。书里的传奇、纸上的春秋,即便古拙陈旧,也是无可替代的安心。或许,我们也只有在一张纸前,才得以映照出一个不染铅华的倒影吧。
故书不厌,君自知之时间可以蒸发肌肤里的水分,偷走年轻的体魄,对一本书的记忆却永远不会因生活的机械重复或是时光的斗转星移而消逝。
祖父一生爱书、惜书,手不释卷,逝世后,留下一柜子的旧书和回味一生的记忆。闲暇时分,我总爱一头栽进书橱里,仅凭着直觉,去等待一场曼妙流离的相遇。捧书之际,泛黄的纸页间流淌着时光的味道,那是专属于一本纸质书的风味。而空白处总是塞满钢笔字遒劲有力的批注,蝇头小字错落有致地布局在圈点勾画间,甚至不乏团团模糊的墨迹,却自有一番随性的美感。透过这一撇一竖,我仿佛可以和祖父生命里那些熠熠生辉的时光隔空对话。个中滋味,是惯于面对word文档的人所难以体会的。经过手指与键盘的几番厮磨,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输出一个个匀称工整的方块字,顺带纠正了所有的错别字,完美到极致,却过滤了所有的脉脉温情。
像极了剥落角质的大米,光洁的外表也难掩养分的流失。错了,便删除,抹去所有思维的轨迹,不留痕,也不留意。殊不知,掌心的体温只可以跃然纸上,而无法敲进冰冷的键盘。越是无可挑剔,越是寒意森然。去年的冬夜,我裹在厚实的棉衣里,嗅一碗茶香。信手翻开一页祖父收藏的《资治通鉴》,邂逅了一枚破碎的红叶。疑惑之际,一枚四方书签映入眼帘。寥寥几笔,勾勒出其故友千里寄红叶的情谊。原来,当肉身腐坏后,我们的情感尚可安放在一纸书签中,与一本史书,一同以历史的姿态流传千古。
水浣彩笺,鱼传尺素在页眉庄重地写下收信人的名字,一张纸便有了温度。
《薛涛小传》云:“涛,侨止百花潭,躬撰深红小笺,裁笺供吟,应酬贤杰,时谓之薛涛笺。”如今,望江楼内尚存一口孤零零的薛涛井,以文物的名义存在着,四周栅栏环绕。一如千余年前临水浣笺的雅措,早已被优雅地束之高阁。文化被时代所隔离,并非是在彰显其高雅,而是在阐释其不为世人谙熟的悲凉。木心先生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所以那时候,我们有的是时间倾诉衷肠,我们静坐在乌木桌前,写一封很短的信,从清晨写到黄昏。可惜而今,连写信都已流于一种过时的形式,作为其载体存在的信笺自然也丧失了意义。
生辰日,我收到友人来自江南的信。秦淮河的桨声灯影被仔细封存着,沿长江逆流回溯,抵达蜀地。象牙白的两页薄纸,牛皮纸的仿古信封,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一份尚未殒灭的情怀。一句“见信如晤”,几乎快要激活我冷冻已久的泪腺。据字识人,见字读心,透过她纤细的笔迹,听她把心事娓娓道来。
斜阳老去,铅字不朽在今天,一张报纸的作用被无限扩大化。既可以塞满纸箱防护易碎品,又可以用于席地而坐时防尘的坐垫,还可以用作阴雨天廉价的擦鞋布。所有的功能都得以延伸,除了阅读。
“年春季的某一天,美国一位读者把最后一张报纸扔进了垃圾桶,从此,报纸就消失了。”菲利普?迈耶在《正在消失的报纸》一书中如是说。而《长株潭报》的休刊词写到:“这张报纸记述历史,因这段历史本身而不朽。”纸媒正以不可抑制之势衰颓,我无法预言,他们将成为时代进步骄傲的注脚,还是情怀老去后苍白的掩饰。
新闻的别名叫做新闻纸。新闻所承载的,是唯有纸才能托起的热血和梦想。植物若死了,会安然化作中药,以另一种形式医治我们的身体。新闻若死了,所有的理想也都将流离失所,心理的空虚将无药可医。
所幸的是,仍有一群青年在坚守着一种名为新闻理想的物什。他们以口语文本整饬咬文嚼字的书面语,他们用日常叙事揭发藏污纳垢的阴暗面,他们倾尽一切去靠近真相,还原真实。这些深入现实的触角,注定会投影出一代人硬邦邦的回忆。
倘若最后一张报纸将被烈焰舔舐,黑色的灰烬是纸质转化的另一种形态,而那些被写在纸上的思想,则是焚化不尽的舍利。
我不知,我们所存在的这个时代是否终将在纸上迷失。既然不能把它揣进怀里带走,那就为了它留下。
总有一种情怀,被践踏也无言,至死地亦求生。
End
文字//朱烊枢
图片//新浪微博全景友网园艺淘宝
编辑//高雨恬
审核//冯勤潘冬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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