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四姑娘从泼了粼粼日光的廊檐底下转出来,瞧见自家哥哥正捧着青瓷薄釉的杯子,倾身同对面红木梨花椅上的男人说话。
那男人闲闲倚着美人靠,身后是一幅朱漆流丹的八宝橱。羲和映过去熠熠闪金,晃得人睁不开眼。
“厌离,你做什么去?”哥哥唤住她欲待出门的缃色裙裾。
“要你管我。”四姑娘也不回身,只是蹬了的她乌木色的小皮鞋向外去。走到门口似乎又觉得当着客人太不给哥哥面子了些,于是远远回头打趣了一句,“我去替你尝尝嫂子家的桂花糕。”
这一回头终于看见男人的眉眼。他微侧了脸,眼神柔软瞧着茶盅,好像那瓜片茶能映出什么花儿似的专注和缓。
02
哥哥的亲事是去年便定下来的。许的是邻府青梅竹马的沈家小姐。说是自由恋爱,可哥哥从小到大认识的姑娘哪个不是拿得出手的名媛?左不过是父母包办的范围大了些,容你在门楣得当的人家里找个自己中意的罢了。
四姑娘没有过爱情。她去过教堂听牧师讲,女人是用男人的一根肋骨造成的。她却总觉得怪异——难道人都在同自己的骨头相爱不成?她看多了戏本子有时便觉得爱情成了束缚挣扎不得,于是她就继续明丽自在地在上海的弄堂里跑着,墨染似的长发在余辉里染上微醺的光。
沈府的小狗是认得江厌离的,欣喜地吠了几声便围着她摇尾巴撒欢儿。“江妹来了?”沈先生迎出来笑盈盈,“你沈姐姐歇了午觉,我那儿倒有些热点心,都是你爱吃的。”
江沈两家是多少年的世交。哥哥马上就要给四姑娘娶一位姓沈的嫂嫂,江家长姐更是嫁进了沈家,正是这沈先生的发妻,四姑娘未来嫂嫂亲兄的妻子。按辈分该叫一声姐夫的,可毕竟沈先生算她半位老师,于是长姐去世后她就先生的唤着。
“江妹,还记不记得我教过你一篇项脊轩志?”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一转眼你们都要议亲了,你长姐都去了五年了啊。”
03
这年的春实在来的迟了,上海的燕子还巢也就分外晚。江厌离去剧院帮人改了几个剧本,好像一盏茶的功夫芙蕖都灼灼地开了。碧水把人的影照在波心,年轻的荡漾起来。
六月里哥哥成了婚,婚礼是中式的。新娘子微微红的脸在凤冠霞帔里分外好看。
江四姑娘同沈先生瞧着郎才女貌都高兴的紧,一杯接一杯的喝来敬去。先生直接伏在桌子上醉过去了,她却还醒着,只是吵的有些头痛,看哥哥还牵着新嫁娘的手里外应酬,就想着去阳台吹吹风。
酒席选在安澜苑,花厅里的彩绘玻璃亮晶晶叫人看了眼晕。江厌离记得阳台下就是池塘,安静的很,生着大片大片寂寞的芦苇,风一吹哗啦啦的响。
迎面却撞上了男人穿着西装的胸膛。她只到他白色衬衣的第二颗纽扣的高度,于是仰头去看。是那天同哥哥吃茶的男人。她认得那双明亮柔和的眼睛。
“四姑娘今儿又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我今天可没抢姑娘的长丰瓜片。”男人抿嘴笑了笑。
江厌离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她左右不过是想瞧瞧能让眼高于顶的哥哥请到家里喝茶的是个什么人物,却反被开了玩笑。
四姑娘跺了跺脚,脚踝却突然钻心的疼,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刚刚扭到了?”男人蹙眉,把衣服换了只手拿着,扶上她的臂弯。
04
“让你淘气,一天天不叫人省心。”哥哥一面说一面给她切面包,小刀和瓷盘碰上咣咣直响。
江厌离躲在厨房里同嫂嫂抱怨哥哥的唠叨。暖融融的阳光在棕油地板上欢呼雀跃。
“怎么?觉得自己在尹默禹面前丢脸了?”嫂嫂笑。
怎么能不沮丧?她一向是骄傲自在惯了的,偏偏无助的时候全叫那叫尹默禹的男人看见了。好像小狗叫大狗吼了,耷拉着尾巴的不爽快。
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搬来一窝喜鹊,在日头下探头探脑,于是四姑娘露出一点牙齿笑了一笑。
05
再见到尹默禹已经是冬天里的事。空气湿冷,缀着刺骨的凉。四姑娘站在剧院门口,琢磨着是回江公馆还是回公寓去。哥哥叫她等等便来接她,叫人在寒风里等的着急。远处的天一片白茫茫的沉在路的那头,有浅浅的雾气浮上来。
“都下雪了还不走?”尹默禹扭头冲她笑,“你哥哥让我来接你。”
四姑娘总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线条柔和眉眼明亮,让人看了生出淡淡欢喜。于是她接了他送来的小手炉,娇俏地笑笑,眉是远山样的明净,眼是葡萄般的黑,让他想起春暖花开的南国。已经日暮,云彩染上斑斓,街灯亮起来,把视野涂上华丽的色泽,天空绚丽,云淡风轻。
06
隔日下午的时候嫂嫂同四姑娘讲,尹默禹来电话约她出去。她坐在床沿,长睫起伏最终没有忍心拒绝。
见面的时候还他手炉,尹默禹只是眯眼摇头,“你也太生分了些,我可你哥哥可是挚交。”
“狐朋狗友吧你们。”江厌离瞪他。
“走吧。”他摸摸鼻子。
走着就下了雪。尹默禹走在她前面,雪落满肩,像是走到了白头。
他停下来,在飞雪中央,仿佛白发苍苍。
“厌离,我能不能陪着你?”
07
她总算有了爱情。就是同尹默禹一起改剧本,落了一膝的暖。他不在就和嫂嫂学点心。屋檐上的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她也说不上来怎么就不怕没了自由,只是日子流水般,度过远山的影,寸寸拓印了时间。
尹默禹四月里要回南京接父母来参加婚礼,厌离穿一件白色绣花裙子送他。天气正好。
“等我回来。”他牵了她的手。
碧青的穹苍在上海的头顶漂浮,鸟儿们春去秋来。
“我又没有告诉过你我爱你。”
“我会等你。”
08
今年院子里的枇杷树结果的时候,江妹请我们去看话剧。
那旁白说,“从此以后,桑田沧海,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我听见她低低的哭。然后挺直了腰脊走出去。
09
上海又下雪了。真冷啊。
四姑娘回了江公馆,心里清楚地知道再也没有人会给她送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和手炉来了。尹默禹早就死了,死在回上海的火车上,死在那一场爆炸扬起的烟尘与火光里。
原来他和他的结局,他们早就玩笑似的写进了剧院的剧本里。
四姑娘的眼泪滚进杯子里,杯子里的瓜片茶折射出江公馆的沉香门楣。
好像还有个缃黄裙子的小姑娘在那说要去吃桂花糕呢。
原来那么早她就在偷偷藏在他的眼睛里。
四姑娘闭了闭眼,好像看见火光里的尹默禹微微的笑。
她仿佛越飘越高,终于重新找见她热爱的自由,像是终于飞离了她屋檐的喜鹊。
喜鹊报喜。
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就像先生说的。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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