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班鹤西风怀仁连载7374

西风怀仁

阮班鹤

73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不觉之间光绪二十八年(年)的春天降临到了人间,关中大地又呈现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早花吐新蕊、岸柳绽新芽,七九燕来、八九河开,随着惊蛰前的一场春雨,从山涧淌出来的溪河重新又奏起了新曲。各村堡寨旁边的涝池沿上又传来“噼噼啪啪”的捣衣声和妇女娃娃们的嬉笑声。御河两岸的川道里、塬台上及沟壑间的小麦和油菜绿得让人目眩,下手早的农人有的已套上牲口开始穿耩棉花地了。西虢镇裕祥店后院的老墙下,苔藓嫩绿微滑,砖缝之间抽出了细细的常春藤的嫩芽和香附子的尖叶向人们无声的告知了新春的来临。

天刚亮,大掌柜林开禄早早就起来了,他开了房门,习惯性的高声咳嗽了两声,一个相公娃(学徒)端来了洗脸水,开禄洗罢脸、梳好辫子,走出房门在前后院转了一圈。此时把式和相公们都陆陆续续的起来了,开门的开门、扫院的扫院,抹柜台的抹柜台、交代事情的交代事情,各司其职。

之后,开禄又回到房间,一手拿着支狼毫紫管笔,一手端着铜墨盒来到客厅,借着窗外射进的光亮描开了墙上悬着的《九九消寒图》。这《九九消寒图》在关中地方并不多见,原本是老东家刘怀远从河北山西那边带着来的一种习俗。每年冬至之前,老东家叫人在宣纸上画成个九九八十一框的图样,上面用水彩绘有招财进宝、福禄长寿的吉瑞图案。自冬至那天开始日画一圈,上阴下晴、左风右雨,记录一冬光景。老东家在陕西做生意数十年来年年如此、坚持不懈,开禄到了裕祥店之后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可他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何在。自从他做了大掌柜之后,也依然沿袭老东家的样子,把这个习俗继承下来了。但与老东家不同的是,他没有将其挂在卧室,而是专门叫木匠做了个大木框,悬挂在客厅的一个显著位置,久而久之也成了开禄每天早起不可或缺的一件。奇怪的是,开禄每画完一个九,店里便谈成一大桩买卖或收进一大笔账,今日刚好九尽,不知柜上又有啥好消息。

平时开禄每次画《九九消寒图》必是田贵伺候笔墨,可前几天西安那里有事,他特意叫田贵跟三掌柜去了。田贵机灵过人,闻之要他出门办事,如同捡了个大元宝,高兴得什么似的。按一般规程,少年娃娃到店里做相公(学徒)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先得吃三年的苦才允许正式跟师傅学手艺。这三年期间可是最难熬的。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杂活,就是人常说的:吆鸡关后门、抱娃收鸡蛋、打狗支桌子和倒夜壶洗衣裳等。这还不说,把式、先生和师兄们有个私事也得随叫随到,正吃饭都得放下碗,还不能有半句怨言。若还遇到个喜怒无常的掌柜,挨打受气自不必说,吃不饱饭也是平常的事……可田贵这王八崽子不知烧了哪一炉香,碰到林开禄这样的好掌柜,加上好几十个相公娃就他和栓狗码子活、心眼多,因之很受大掌柜的赏识,还干了不到一年。就成了大掌柜的心腹。

这一回,让田贵跟着去西安办差既是大掌柜对他的信任,更是田贵梦寐以求的期望,一是能见见世面,二是能学学如何交割生意和怎样待人接物,更重要的是大掌柜还叮嘱他带些东西专门去怀仁堡老家看看。田贵走了之后,开禄就叫栓狗不离他左右,哪知前几天栓狗他大上山砍柴跌断了腿,栓狗也回了家。这样,描画《九九消寒图》时,开禄只能自己准备笔墨了。

开禄把笔墨放回原处,小相公已把茶沏好端来了,他正要坐下喝茶,忽听院子里传来说话声,紧接着脚步声响,抬头看时,一个人一掀开门帘进来了。口里说道:“掌柜叔早!我回来了!”开禄眯着眼睛一看,进来的正是田贵,吃惊的说:“崽娃子,啥时到的?这么早就回来了,事办得咋样?”

田贵没有直接回答,一屁股坐在杌凳上长长地出了口气说:“掌柜叔,容我先喝口水润润嗓子缓缓气再说……”随手端起桌上的那杯茶仰头就喝。开禄就爱这种无拘无束的人,不无爱怜的说:“你看这娃,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事情越急越要缓着来,像你这个样子还能成个大事!你先缓着,我去去前头就来。”说着起来要走。

田贵放下茶杯,一把拉住开禄的手说:“掌柜叔你先别走!有三掌柜哩哪会有错!这回我去了趟怀仁堡老家,家里可是喜事不断呀!您老保管猜不出……”听田贵这么一说,开禄自知家中和顺安好,心里欣慰了许多,可他见这小子还在自己面前卖关子,便故意沉下脸斥责说:“先说正事,家里的琐事往后放!”

一听大掌柜叫自己说正事,田贵反而不急了,他呷了口茶缓缓地说:“秦州的党参、青海的虫草、宁夏的枸杞和那些皮货当天装上船顺御河而下,第四天就到了西安城北的草滩镇,后换小船顺浐河到得糜家崖,还没顾上卸船就叫安徽的曹掌柜把货订了。正好有一批河南的土布和山东来的棉花,三掌柜想顺便弄些上来,可价钱还没割磨好呢,他叫我先把这一万斤从运城过来的盐经管着拽上来。掌柜叔,这一向不知哪一根筋抽的,盐查得可紧了!只能晚上走,白天各关口上查得可严呢。听说前几天把宝鸡万寿福的五千斤盐充了公,半夜上我给查船的塞了些钱,说是装的粮食。也是咱裕祥店平时把渠‘渗的好’,那些人一看挂着咱裕祥店的幡子收了钱连问都没问……再就是家里的事……”

见田贵想说家里的事,开禄说:“想说就说,看把你憋撑的喎样子……”其实,他更想知道家里的事,尤其想听听小孙孙的情况。他还是去年八月回了一趟老家,本来准备回家过年,可腊月上房魏先生因父亲病危回去了,开禄怕年终事多,以防先生不在时账目发生紊乱,就自己接了账了没有回家,说实话,他怎能不想家呀!

田贵倒了杯茶,双手递到开禄手中笑嘻嘻地说:“掌柜叔,托你老人家的福,家里的喜事不断呀!去年三月,太后赏赐了大少奶奶一面银牌,县太爷亲自到怀仁堡拜访。后来排社火时出了岔子,大少奶奶又托胡知府借来了戏箱道具,迎奉两宫时怀仁里出尽了风头,整个骊邑县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样有本事的年轻媳妇人老几辈都没有的,几十里路外的人都慕名而来想见一见她哩……”

“这事我知道,也是‘瞎雀儿碰到个好谷穗’,把运气别当本事!还有啥?”

“好好好,这事不说了,下来说大少爷,自去年他当了执事会头,为迎奉两宫在咱家场院里一边舍饭赈济、一边排练社火。后来迎驾时怀仁里的社火又一炮走红,受到县里嘉奖不说,后半年西安府台还召见了他,大少爷二十来岁就跻身名流之列,不简单呐!”

听到了儿子的好消息,开禄心中不由一喜,心说,修身的事干得好可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肯定都是媳妇在后面出的主意。有大姐娃这个媳妇做儿子的内助,开禄放心多了,大姐娃胆大心细能左右逢源,家里的事从此可撂过手不用再操心了……可开禄从不当着别人的面夸赞自己的人,他话锋一转对田贵说:“老大两口确实为我林家争了气,可小小年纪就享这么大的名望还是不妥……”

“为啥?”

“为啥?”开禄喝了口茶,娓娓的说:“你们年轻不懂,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修身刚二十几岁就成了众矢之的,所以这未必是件好事……”说着他回头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副字叫田贵看。

田贵抬头一看这幅装裱精制的字挂得早了,只是自己从没有细读而已,只见上面写着:

“儿女愈贱愈易长大,看得愈娇愈难成器,享名太盛必多缺憾,聪明太过常鲜福泽,顺境太久必生波灾。”大掌柜指着这幅字说:“这是曾文正公原话,乃左公(左宗棠)亲书赠给我父亲的,其它不论,我只说‘享命太盛’这一句……好了,不说了。”

连说两件事都没引起大掌柜的兴趣,田贵略一忖思又说出了第三件事:“掌柜叔,还有一件更大的喜事,可能您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去年十月老太后返京之前,恩准在陕西关中道数十县内选拔一批青年到关中书院进修,以备新政之后在西安开设陆军学堂之用。听说必须二十岁以下具备生员资格方能参加考试,去冬考罢,今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放榜,咱家三少爷治国考了个第九名。县上送榜那天,我正好在怀仁堡家中,听说整个骊邑县总共才录了四名,那天村里像过年似的鞭炮震响、锣鼓喧天,热闹得很!这不,大少爷还捎来封信,您老一看就明白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封信呈到大掌柜面前。

开禄接过信并没有拆开,顺手往桌上一放对对田贵说:“家里的事我都晓得了,这几天没黒没明的赶路你也乏了,把你的事给柜上一交代回房歇着吧!”

田贵去了,开禄一个人坐在那里抽起了水烟,此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许许多多的事,从国事想到了家事,从经商想到了做人。

庚子年间天下大乱,“海上八鬼”攻破北京城,皇上太后逃出北京来西安避祸,后经多方协调、赔偿损失,第二年七八月间,持续了一年多的战乱局面才有所和缓。李中堂刚柔并济、不辱使命,与洋人签订了“辛丑条约”,那些番兵才规规矩矩地卷起铺盖退出了京师。消息传来,整个西安城沸腾起来,大街小巷张灯结彩、鞭炮齐鸣,欢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太后和皇上自然心中喜悦,接受朝拜以示庆贺,除回电对李中堂和庆亲王嘉奖之外,并责成北京方面清扫整理紫禁城,不日之内御驾回宫。太后皇上在西安住了整整一年饮食起居虽没在京城滋润,但陕西各级府衙仍能尽职尽责、精心伺奉,百姓们对太后皇上的热情未减,一想到立马就要离开这里,离开那些跪拜的百姓、欢呼的人群,老佛爷还真的有些不忍。她老人家思来想去,总觉得皇恩雨露应该对陕西人有所顾及,以便使这里的人们时刻怀念自己。于是经过与几位大臣商商榷,便恩准其它各省除外,辛丑年冬专门在西安设立考场,从关中及周边各厅县选拔一批具有生员资格、年龄在二十岁以下的佼佼者六十名到关中书院预读,以充新军编制,并随即设立陕西督练公所监督实施。去年冬月,陕西各县近五百名学子报名参加了这场会试,骊邑县怀仁堡的林英奇(治国)、张鹏远从中脱颖而出,分别以第九名、第十三名的成绩考入了陕西陆军学堂预科班。

老三治国参加考试,开禄是知道的,可并不知晓究竟考得如何,刚才田贵说治国被录取了,开禄心里并不瓷实。人常说“钱越捎越少、话越捎越多”,田贵这崽娃子是个“糜面嘴”(关中话:嘴甜),有些轻薄,说些好听话也是可能的。开禄放下烟袋,取出花镜戴上,拆开修身的信仔细的读了起来。

一打开信笺,修身的笔迹便跃入眼帘,前头无非是些致敬问候的套话没啥内容,当开禄读到小孙孙已能背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星辰列张……”之时,不由得捋着颏下黑白相间的胡须,脸上现出了欣慰的笑容。从信中他知道了老三治国果然考入了陆军学堂的预科班,还取得了第九名的好成绩。

一高兴,开禄手里的信笺抖动起来,既是惊喜又觉不安,惊喜的是老三果然不出张道长的所料,只有十六岁便能在会试中名列前茅,确实为祖上争了光。这家伙自小聪明有胆,前年被绑票后能自个儿从严密监管下逃出来实属不易,此番若能在军校中加以锤炼,定会前途无量,以后队伍里咱也有了人,再也不怕刀客土匪了。可反过来一想,“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就得上战场,就是把头提在手里弄事哩,父亲就是行伍出身,结果死在了任上,想到这里,开禄的心里不由一阵震颤,把信放在腿上久久低头不语。猛然间他抬起头,右手在桌子上重重的拍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能出人头第为祖上争光总是好样的!”

正思想间,一个小伙计双手捧着个红帖进来,说是万盛行送来的,要一定面呈大掌柜。开禄把帖子接到手里一看,原是万盛行的韩掌柜请他到天锡楼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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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是韩掌柜请吃饭,开禄心想,八成是“韩捣鬼”又做成了一笔生意,或是拣了个便宜,也说不定想从裕祥店这里得到什么帮助,要不,咋能平白无故的请自己吃饭。

万盛粮行是西虢镇最大的一个粮食字号,在周围名气不小,大掌柜韩道奎工于心计,加上资金也较雄厚,这几年生意日益看好。韩掌柜这个人知识不错、又通文墨,可是知书不达理、为人不厚道,做生意时为达到某种目的,经常不择手段、以邻为壑。比如当他得知那个商号正在谈一笔生意,便千方百计地使伎俩买通双双的知情人,暗地里插一杠子,把事情弄砸,自己则火中取栗,哪怕是再相好的也敢致你死地。按说天下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行规,臭行情也有个臭理性,若还你是个人就得遵守,而韩道却从来不管这些,因之同行的人都鄙视他,背地里叫他“韩捣鬼”,不愿与他交往。裕祥店树大根深,做的是千里之外的大买卖,因之“韩捣鬼”和裕祥店倒没什么恩怨过节。加上开禄待人谦和,也不把他那些伎俩放在心上,因之“韩捣鬼”对开禄还是挺尊重的。

辰时刚过,万盛粮行的送帖子的小伙计又来了,他怕裕祥店的人把事情耽搁了,要亲自见大掌柜的面。恰好开禄在门内柜台旁坐着,那娃娃又是作揖、又是打恭,几乎哭出声来哀告说:“掌柜爷,我家掌柜见你没来,说小的不会办事,狠狠地踢了我几脚,还说……”说着鼻子抽啜了几下,扬起泪眼说:“掌柜爷,您老先过去喝茶吧,不然娃我今儿个连饭都吃不成了……”

开禄心软,再看这娃娃顶多十四五岁,和治国差不多大,面黄肌瘦、可怜巴巴的样子,顿生怜悯之情。他站起来伸出手摸了摸那娃娃的下巴说:“别哭别哭!就你这一来,掌柜爷不去都得去……”开禄给柜上叮嘱了几句,和那娃娃一同出了裕祥店的大门。

天锡楼是西虢镇最有名的一个去处,方圆数十里的官宦商行、大户人家请客吃饭都在这里。名叫天锡楼,其实是临街的一个四开间的二层酒楼,楼下经营一般饭菜,楼上有几个包间,门面不大,倒也收拾的清清爽爽。

开禄随那娃娃刚一进门,站班的伙计就大声招呼说:“怪道喜鹊叫哩,原是大掌柜到了!楼上请楼上请!”在那伙计的引领下,开禄沿着楼梯到得二楼,那伙计掀开一个房间的帘子说:“就在这儿,大掌柜请。”

开禄才说低头要进,韩捣鬼满面春风迎了出来,连搀带扶地把他迎进了房内。开禄抬头看时,见并没有多余的人,干干净净的乌木八仙桌旁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位高凖深目、金发碧眼的洋人,见开禄进来,那洋人微笑着站起来连忙让座。开禄仔细一看,那洋人高挑挑个子,身材魁梧,穿着一身黑色的洋服,胸口上的领子朝外翻着,脖子下面白色衬衣领底上扎着一个结子,脚上穿着双贼亮贼亮的黑皮鞋。这洋人好像早起刚刮过胡子,两腮和颌下有些发青,精精神神、清清爽爽。没等韩掌柜介绍,就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京腔说:“您就是林先生吧!幸会幸会,请这边坐!”说着就过来扶他。

见洋人如此殷勤客气,开禄微微一怔,心里掠过一丝阴影,不知“韩捣鬼”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他并没有和那洋人搭话,满脸不悦的问韩道奎说:“韩掌柜,这……不是说你请客!就咱俩?”

见开禄犯疑,韩捣鬼忙递过一杯茶满脸堆笑地说:“林兄有所不知,兄弟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英帝国住京城的文化参赞斯坦因先生,也是我今天特地请来的贵客,来来来!先认得一下!”于是回头对那洋人说:“这位便是名闻西府的裕祥店大掌柜林开禄先生……”

不提英国犹可,提起英国,开禄的心里不由地翻了个儿,他觉得一阵目眩,仿佛看见许多青面獠牙的英国鬼子端着洋枪站在那里狞笑,面前是呼呼燃烧的裕祥店北京分号的店铺,儿子齐家浑身是伤躺在血泊中……

那洋人见开禄表情木然,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忙上前伸手搀扶。开禄推过他的手平静的说:“啊——啊——初次见面,多有不敬,还望先生谅解……”遂转身对韩捣鬼说:“韩掌柜,若还只是吃饭,请二位慢用,我这里失陪了……”说毕转身就走。

见开禄要走,韩捣鬼连忙挽住他的胳膊说:“不能不能!林兄咋能这样?咱们毕竟是买卖人,这位洋先生是专门谈生意来的!先认识一下,一回生,二回不是就熟了……”说着硬将开禄按坐在椅子上:“老兄不是常说,‘生意兴隆通四海、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坐坐坐!”回头吆喝说:“堂倌,先上四个凉菜,烫一壶柳林春来!”

见韩捣鬼不容他走,又听说那人为谈生意而来,若执意要去也不合礼数,开禄便直直地坐在那里一语不发。这时酒菜上来了,那洋人接过红铜酒壶满满的斟了三杯,端起一杯双手恭恭敬敬地递到开禄面前,满脸堆笑地说:“林先生,我叫斯坦因,英吉利人,久闻先生大名,今日相见不胜荣幸。从年龄上来说,您是我的长辈,请饮了这一杯酒,以表敬意。”

开禄的心里如同吃了个苍蝇一样恶心,海外洋夷众多,唯有英国与大清国和自己是世仇呀!道光年间,是英国人因洋烟之事攻打我广州厦、掠走银两不说,庚子年又与海外诸夷用大炮轰开北京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自己的儿子就命丧于英国人的枪口下……这国仇家恨还没理清,今天却和英国人坐在一搭喝酒,岂不是一种奇耻大辱。想到这里,开禄站起身来,推开酒杯平静的说:“多谢了,本人有个头晕的毛病,不会喝酒。”

哪知“骑驴的能行,赶脚的不行”,韩捣鬼觉得不是面子,忙站起笑着圆场说:“老兄,兄弟知道你一生信佛,今日在此相会,也算一种缘分,咱们三人不拘多少各饮一杯,再不勉强,你看如何!”说罢硬把那杯酒塞到开禄手中,和那洋人对视了一下,两个一饮而尽,开禄只用嘴唇碰了一下杯沿,随手将杯子放到桌上。

那洋人不知开禄的心事,还以为他在拿架子,于是笑着说:“先生今日不爽,莫非有不顺心的事?你们中国有句老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吧来吧,不去想那些事了!”说着将筷子递了过来。开禄虽说心中不快,可韩捣鬼阻得他不能离去,实在没有办法,又见这洋人彬彬有礼、无有丝毫的狂傲,甚至有些卑谦的样子。忖思了一下心说:唉,人与人又不尽相同,英国兵杀了齐家与人家何干?再这样下去,就显得自家不懂礼数了,便随口解释说:“也没啥,只是我有生以来从没和你们这些洋人打过搅,不知怎的,一见到你们这些黄头发的洋人,就像见了官老爷一般,总有些敬而远之的心理。”

见开禄终于说话了,那洋人仰起头哈哈大笑着说:“洋人也是人嘛!在晚辈的眼里你们还是‘洋人’哩……”猛然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喔——我明白了!我们两国交过几次战,英国人的名声在你们大清不怎么好,加上庚子年和另几个国家占了北京,杀了人、放了火、做了不少坏事,造孽大了呀!为这事,我还给英国首相写过一封信,谴责了军队的这些行径。林先生,大清百姓厌恶我们本人十分理解。不过先生不要误会,你们中国有句俗话,‘林子

大了啥鸟都有’,英国有杀人放火的恶人,也有德行并重的善者。如同咱们大清国一样,有打家劫舍的强盗,亦有像您老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呀!话说回来,这世间毕竟还是好人多,恶人少……”

听了这一番话,开禄的抵触情绪略有好转,觉得这个洋人还比较通情达理,接着问:“先生讲的不无道理,可咸丰年间,你们英国的一个名叫额尔金什么勋爵一声令下,英法两国的军队放火烧了我们北京的圆明园,还将宝物洗劫一空,造孽呐!既然你们英国也是好人多,那你们的军队杀我百姓、烧我民舍,好人都干啥去了?哪怕出来说上一句公道话也行!”见开禄搭了腔,韩捣鬼心里高兴,可又怕争论起来伤了和气,他一边暗中抻开禄的衣角,一边给斯坦因递眼色:“行了行了!咱们说说生意上的事!扯那些闲毬事干啥?来来,喝酒喝酒!”

哪知斯坦因并不介意,他一边给开禄酙酒一边笑着说:“要说庚子年的那场战事,这其中的内情老先生可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起话长。老先生,咱边喝边谈,听晚辈与你详细解说……”

“在明代万历年间,有一位名叫利玛窦的意大利传教士把欧洲的天主教、耶稣会的教义带到了贵国,并主张把东方的孔孟之道和宗法敬祖的思想与其融合,受到了万历皇帝的赏识。自此以后,欧罗巴好多国家、各个教派都先后来到贵国建立教堂、传播宗教。那些传教士秉承上帝的意愿,谨遵贵国的法规,医院、开办学校,治病救人、传播文明;还开设了育婴堂收救病残孤儿。遇到灾年,这些教堂设棚舍饭,做了不少好事善事,与贵国百姓和睦相处几近一二百年,贵国不少百姓也因之皈依了天主教和基督教。”

“谁知前几年,在直隶山东一代无端的却兴起了什么义和拳、梅花拳、大刀会、红灯照等团体,那些人蛮不讲理,煽动仇恨、制造事端。他们唆使恶人烧毁教堂、医院,残杀教士和修女。他们杀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只要看见外国人就杀,许多为大清百姓做过好事的传教士和买卖人都死于非命,甚至连妇女儿童都不放过。这些国家与大清论理,可贵国政府不但不予以制止,反而袒护怂恿、暗中支持,闹得不可开交。欧罗巴诸国为保护本国侨民的生命安全和在华利益,这才联合起来派兵到贵国保护自家的侨民,于是就发生了一连串不愉快的事……老先生承想,假如在你们这个地方,一个村的百姓到另一个村里办事或做买卖,无缘无故被邻村的人烧毁房屋、害了人命,而且不在少数。这个村的人该不该到邻村论理?若还前去论理的人不但讨不到公道,反而遭到毒打和杀戮,难道说这个村的人不该去捉拿凶手,正当防卫……”

斯坦因不紧不慢的讲述,开禄一语不发地细听,这家伙口才也好,他有理有据说得头头是道,开禄听后觉得似乎也有些道理。可开禄毕竟不是一般人,他经的多见得也多,对斯坦因的说辞并不以为然,沉思了一下问道:“先生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可在下听说你们那些军队在直隶和北京城并非站岗放哨、保护侨民,而是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奸淫妇女,此话怎讲?”

这一问,斯坦因立马意识到,眼前这位须发斑白,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看似迂腐的老者不只是一位只管赚钱、不闻政事的商人,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忽悠得了的寻常百姓。斯坦因没有直接回答,他把新上来的菜往开禄面前推了推,满面笑容的说:“好好好,谈得来!看来咱们还有缘分,咱们边用边聊,别叫菜凉了……老先生问的是,从古至今两国起了纠纷、斗眼鸡似的各不相让,只说动了干戈,还顾得了许多!不杀人那还叫战争?更何况那些行伍中人,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便是发配充军的囚犯,杀人放火本就是他们的本性和乐趣,做出那些出格的事在所难免。不过上帝是不会饶恕恶人的,他们终究是要下地狱的……”斯坦因双目微闭,在胸前画着十字感叹地说:“阿门…….不说了不说了……”

开禄见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一味争辩下去也不合适,想顺便套套他的底细,便扭转话题说:“先生是从哪里来的,到这儿有何贵干?”

斯坦因见开禄终于改变了话题,十分高兴,他非常有礼貌的站起来说:“老先生,从现在起不要再称我先生了,论年龄,您是我的长辈,叫我斯坦因就行。既然你问到这个问题,我就坦诚的告诉你,我叫斯坦因,是从英国来的,我是专职搞考古研究的。庚子年我们两国交恶之后,晚辈不便露面,就去了肃州附近的一个名叫敦煌的地方待了近两年。如今两国政府又和好了,我才又来到这里看看过去的老朋友。前几年,我就听说过您,很是敬仰,这回得亏韩掌柜的斡旋才得与您见面。和您相识的目的也很单纯,一是想增长点见识,二是看能否做一点生意,套一句唐代诗人李白的话说:‘生不愿做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嘛!”说毕哈哈大笑。

(未完待续)

简介:阮班鹤,男,年生于陕西临潼,中共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先生一生从事教育工作,退休后致力于文学创作,文学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其首部长篇小说《西风怀仁》于年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陕西省作协为其举办了作品研讨会,并刊登于“凤凰读书网”。第二部长篇小说《声闻于天》于年三月亦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并于同年四月在国际港务区举办了发行庆典。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星、《中国报告文学》主编李炳银、陕西人民出版社副主编孔明曾予以写信祝贺。《陕西日报》、《西安日报》、《西安晚报》、《三秦都市报》、《文化艺术报》均曾予以报道。同年11月,其长篇小说《声闻于天》被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暨太白文艺出版社收录为“西部文学经典库藏项目”,并被推荐于“西部文学馆藏项目”。

吕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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