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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杰,生于70年末,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第五届高研班学员。曾在《星火》《福建文学》《芳草》《长江丛刊》《湖北日报》《长江日报》等刊发表过小说散文多篇。曾获《长江丛刊》年度散文奖,襄阳市“石花杯”文学大赛小说二等奖,襄阳市“石花杯”文学大赛三等奖。
独肾女人李杰
1
女人有病,肾衰竭,恹恹地杵在阳台。
晌午,阳光移过来,准时向这矮旧的阳台布施它的温暖,顺便拥抱这疾病缠身的女人。她住三楼,不怎么出门。每次开窗透气,总呆怔着与窗外椿树对望,喃喃私语,仿佛倾诉什么。透析五年来,身体里的气力早被滤泵透空,真怀疑被透掉的不仅是尿液,还有自己的元神。两条腿灌满棉花,一踩软下一截儿,吓得她轻易不敢迈步,出门屁股便长在电动车座上。那是姐姐送她的二手车。
那棵椿树是她的“树洞”和“闺中密友”,倾听过太多她的忧伤和无助。树比人强,守着这些隐秘,毫无负担地茁壮成长。它偎着墙,个头猛蹿,盖过她的阳台,再翻一层,跃上五楼,直冲房顶,将整栋楼的动静,尽收眼底。椿树犯了魔怔,女人老这样说。她是说,椿树和这怪年月珠胎暗结,鬼使神差披挂上一身“葡萄串子”,一嘟噜一嘟噜显摆着。风来,它就摇荡。要你妖精,真不怕折了腰肢。
女人膻它。她不喜欢它太妖精,却记得自己当年是妖精。年轻时她可真美,走起路来,也这样腰肢扭摆,花枝乱颤。他,就是被她那妖精样儿迷住的。现在,她无法再妖精,透析偷走了她的妖气,淘洗得她败了颜色,再怎么看也不像朵花儿。左胳膊长期插管,鼓起一串“肉瘤”,夏天也不得不拢起长袖。她恨妖精,妖精勾跑他,扔下她和孩子们。孩子们一上学,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蜗居在空荡荡的破屋子里,只能和树说话。
椿树还结果子?她又看向椿树。树叶慌乱地掀动,像一片跃动的鱼苗儿,“哗啦啦”——翻腾在在快干涸的水里,争抢着紧巴巴的救命水源。她咂咂嘴,添添干燥的唇,把杯子凑近,小心抿下一小口,严格控制着饮水量。
楼是危房,五层,说拆待拆的,却总不见落实。女人倒是等得急。十年前,她和男人花17万买下这房,进城安家落户,图孩子上学方便。十年过去,钱越挣越难,手里的积蓄越花越少,房子越来越破,可价格竟翻了四、五倍,飙到70多万。男人很是得意,为自己投资的眼界傲骄。
女人懒理他。她只盼着拆迁,拆了房,赔了钱,她才有钱换肾。她天生独肾,年轻时身体尚无异样,也并不知自己只有一个肾。肾脏出现问题是拼二胎生儿子时的事,那年她刚满三十四岁。一颗肾,70万够了吧。哎呀,哪儿那么贵?40万吧。嗯,余下30万,足够对付抗排斥的费用。何况她天生独肾,只需一颗肾源。这回先天缺陷反倒成优势——省钱。
每周透析2次。每次四小时,躺在病床上,透着透着就睡过去,一觉醒来,护士开始拔针冲管,系止血带。她称体重,看透出去几斤水,做好记录。然后独自下楼,骑车,回家给放学的儿子做饭。圆珠笔芯粗的穿刺针头,从皮肉里插进拔出的,血,水流般出去,鲜红地奔跑在血路管里,经过透析器鱼腮般的滤网,变得洁净,最后再经过各种液体,配比好电解质的重新回流进体内。她觉得那机器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一个比她形体还要庞大的体外器官。她如此依赖它,它就是她的男人,为她续命,关乎她的生她的死。不,它比男人还重要,男人的离开要不了她的命,可她的命却一点也离不开这机器。
早年他们假离婚,扯了证。怨男人,开网吧和人斗殴犯了事儿,要赔偿。离婚,是为保财产。后来肾坏了,便弄假成真。最初,男人还搁家住,她患病2年后,他彻底搬出门,现在又找了个小妖精,一块在外打拼着。假离婚成真离婚。
妖精,这世道妖精多,好好的家都叫妖精祸害了,何况她这塌了半边儿的。一儿一女要上学,暂由她带。唉,她带着也是力不从心,可别无他法。他和小女人在乡下承包荷塘,养鱼养虾,自己都顾不上,哪管得上孩子?话说回来,当初进城,不就图个教育资源好,才买了这破得要塌的学区房吗?
是够破的。她把房子上上下下又打量一圈:窗框裂了,墙皮起碱,地面翘皮,水管生锈……管他,好歹价翻了好几番。想到这儿,女人眼里又一星儿亮。
哎,天杀的,真后悔听他的鬼话,被哄晕了头,非要硬拼二胎生什么儿子,伤了唯一的肾。现在肾坏了,人衰肉垮脸无色,儿子有什么用?儿子也没能拴住他。心情好时,她站在阳台看椿树,看着看着就看出病愈的希望来。几个月来,已分不出到底是在看树,还是看自己的病——肾病和心病。
椿树结果子,吉兆?女人的心思飞一下。她有些迷信,盼它是个吉兆,也总习惯性地在生活中寻找一切蛛丝马迹的吉兆,并将这“吉”和自己的病及时关联上。椿树还能挂串子,我的病就不会好么?她盼奇迹出现,盼病突有起色,说不准哪天一早一睁眼,它就没了。想到这儿,心底又燃起希望。不迷信又能怎样,不迷信到哪儿去找吉兆?
摊开自己的生活,一寸一厘翻拣,全是霉点,哪有半根纱的吉相?
哎,有听过椿树结果的吗?她问了一句。
今天学校放假半天,女儿站在阳台面朝那棵椿树,并不作答。那张脸长着男人的五官,像他,个头也不属于她这小巧玲珑的体型,上高一的她已高过了自己。她继续挑话头儿,希望能穿进女儿心眼儿里,好达成简单的对话。女儿皱皱鼻子,满脸鄙夷,不耐烦地掐断她的一厢情愿,转身进屋。留下她隔窗继续看椿树。
她揣摩女儿一准儿想吃这口。
美美,妈妈给你做腌香椿炒鸡蛋,你最爱吃椿叶炒蛋。
不吃,谁吃腌的椿叶,一股霉菜味儿。谁爱吃霉?女儿的话阴阳怪气,怎么听都不耳顺。霉,暗戳戳说自己啊,还有谁比她更霉?
端在胸前的手,掉了一下,滑落至裤兜,整个人像被阎王被收去魂,傻杵在厨房门口。小蹄子。她忍这丫头半年了,各种挑剔,各种没好声气,各种刁难耍宝要钱的名堂,怪她的病拖累了家。
这是自己养的肉,活脱脱养出个小仇人?
她终于散了架,再撑不住,疯子般扑过去,一个嘴巴甩得响亮,“啪——”。空气静止,一秒紧绷横亘在她和女儿之间,好冷的一秒,妮子的脸上豁然五根手指印。她哪儿有这么响亮的力气?这些力气不晓得是从哪儿临时偷来的,是她身体里长出来的?
吃“霉”,谁是“霉”,给老子说清楚,翅膀没硬,毛没长全的东西。她把手指戳向女儿的鼻子。呸,叫你不吃“霉”,吃不吃,吃不吃?
妮子粉嫩的小脸涨成牛肉色。“嚯——”,青春期的狂躁像一根火柴头,“嗖”擦亮一蓬邪火,“呼——”一把推出去,攘的她一个趔趄,“嘭——”,飞了,重重抵在墙上,半天动弹不得。不过是个纸皮糊的人。飘轻,经不住那一推搡。没估防女儿已长出这么一把好力气,行啊,十六岁,可以打亲娘了。她就那么愣愣地被“钉”在墙上,任由重力拽着往下滑,像个脱铆的画框,“哐——当——”顺墙壁重重溜下,瘫坐在地,溃散成一滩水。
2
她给自己添了身新衣——睡衣。
这两年,除睡衣她已很久没买新衣。在家睡衣,出门睡衣,医院透析睡衣,上街买菜还是一身睡衣。都是那种廉价的,狗市泛滥成灾的款——地摊货。薄睡衣,绒睡衣,夹棉睡衣,一年四季的都齐全。无一例外,全都长袖。就连夏天,也穿纱线稀薄如汤水的长袖睡衣,仿佛她已病得不知冷热。
睡衣,让她从人群中分离,成为另类。睡衣和它的质地,向每个人剧透着她的生活:这是个不工作的女人,她可以24小时裹睡衣。她的脸色如实诉说着身体的状况:这是个不健康的女人,怕是患上什么病,活得勉强,绝非什么养尊处优的全职太太。
是啊,超市促销员还统一着装,菜场还要求菜农罩上红马甲,上面还醒目地打着“xx菜场”的标。卖菜怎么了,卖菜的都比她强,那都算人在职场。
她呢?就是个废物。
没钱置办衣服,也没工夫讲究美丑。睡衣,是最实惠的,她的活动半径:家,医院,菜场。这三者的位置相连,构成一个牢靠的三角形,边长稳固在米左右,支撑起她的生活。这是命运的手掌布下的“天罗地网”,她无法逃脱。再逃能逃脱那台机器的掌控?每周两次,她得乖乖地老实地去。一开始出门进门还换衣服,后来嫌麻烦,也没力气再折腾,索性就睡衣到底。反正一进门就累得要躺,去医院也是躺,到菜场就是买把菜,偶尔割两斤肉的功夫,来去一二十分钟,说上街,充其量也就算“虚晃一枪”。
谁认识她,谁在意她?一个外来户,离异的患重疾的单亲妈妈,跟这城市又有多少实质联系呢?不过就是个边缘人中的边缘人而已。
她松一下止血带,把袖子赶快拢严实,生怕旁人看见,又翘首望几眼校门口,她要等儿子放学。两指宽的止血带,箍在小臂上像供奉的符咒,不能轻易摘下,一旦疏忽,出血不止,命就没了。她小心地每隔两小时松一点,天黑前松完,待穿刺孔完全闭合,才敢取下。儿子让放学去接他,她体力不行,只能每周五透析完,勉强满足一次他的小小愿望,平时都是孩子独自上下学。好在学校离家近,出家属院,一拐弯就到,她也不用太担心。
儿子9岁,上三年级。得病那年他才4岁,她多么不甘心也不舍得死啊,她不接受尿毒症晚期的诊断结果,逼着男人把手里不多的存款取出十万,跑北京上海武汉,一遍遍检查复查。肾衰竭,肾衰竭,还是肾衰竭。老天爷并不因她的不甘心而网开一面。34岁,她才34岁啊,一个女人的花期怎么可以说完就完?她不服。抓中药,吃西药,折腾大半年,身体仍一天天肿胀起来,尿液从能挤出一点,到后来一滴也排不出,就用了短短数月。直到有天,男人再不肯掏钱,不耐烦地吐出一句“你这零件估计都坏完了”,她的心才像块寒透的冰,被锤子“砰”砸得稀巴烂,碎裂一地,透凉凉地死了。透析半年后,她彻底认了命。
钱花了,病却无起色,俩孩子还要养,生活还得继续。她没工夫再想自己。就和男人,在巷子口摆了个流动小摊,做蛋仔卖,兜售给往来的学生娃儿。晚上,又不怕累地去北街赶夜市,一天下来也有一两百的收入。运气好时,逢周末北街人流量大时,还能挣上来块。夏天,再捎带上莲蓬,收入会再有增余。反正,只要不往心里搁病的事,日子也风平浪静,烟火人间地过着。唉,若非病情恶化,无法陪男人出摊挣钱没了活路,男人就不会外出打工,那样的话,就没小妖精啥事了吧。
她已走不动路,上楼更是吃力。儿子懂事地把肩膀凑近,妈妈你搭着我上楼,我驮着你一点,这样你省些力。她的泪簌簌落下,儿子,你怎么这么懂事,懂事得叫妈妈心疼。女儿则不一样,嫌弃她,前后脚走,也从不管她,上楼总离她丈把远,走得快快的,生怕沾了她。心里好难过。丫头的这态度,比男人扔下她还叫人难受,像小兽尖利的獠牙毒辣地啮咬她,前一秒还在母兽的怀里吮着奶,下一秒便翻脸不认人。她心里流血,痛得要死也倒不出苦来。这是她养的啊,她把她娇生惯养到11岁才得上这病,相比儿子,她太对得起这个女儿。女儿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出门肩扛怀抱,好吃好穿地供着,就是节衣缩食,过年过节也给她的老师们表示,只希望学习上她能被多关照。而儿子呢?四岁就自己上楼下楼,出门单独走。她抱不动了啊。上学她连老师的面儿都难见一回。今非昔比,她有心无力。
娇儿无孝,娇儿无孝。这话没错。哎,她的命。
儿子问,妈妈你怎么总穿睡衣,别人都不这样?
她喉咙哽塞,慌乱地滚吞下口水,佯装平静地说,妈妈出门进门就米的距离,换来换去,麻烦。说完,扭头去做别的,不管这答案儿子信不信服,反正她无力再解,先搪塞了再说。
她的左臂做了动静脉内瘘,透析插管的专用路径。一紧张,便习惯性地紧捂它,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块脓肉,最不可示人的秽物,被看一眼,就剜走一半她活下熟的“桑葚”,又像开水烫起的一串鼓胀的血泡。她选择左臂做动静脉漏,是为了惜下右臂来扛起生活。右手是主劳力,左手是吃闲饭的,没理由心疼它。
剖鱼,男人昨天送来的。他也不是专门送,繁殖期过了,鱼塘里可以起一些,每周他会来后面菜市场卖,隔三差五给她们娘仨拿两条。昨天,他带小女人一道来的,中午在她这儿简单吃了顿饭。关于他和小女人的事,这道生活里绕不过的“风景线”,早已坦然接受,不尴不尬地相处着。哎,有病就只想病,想方设法活,其他想不了的就不想。管不起,何必徒劳伤自己的心神?
儿子就着鱼汤,狼吞虎咽下两大碗米饭,她心疼地把鱼肚子肉夹给他,儿子却懂事地把鱼尾巴拣断给她。妈妈,你吃鱼肉,你有力气才能管我,我是小老虎,力气可大着呢。嘿嘿。说着举举胳膊,冲她咧嘴一笑,黑溜溜的瞳仁里闪着晶光。她的心,被那光芒照着,一阵瓦亮又一阵刺痛。低下头,噙紧泪不让它落下。她也得是儿子的灯啊,她也要是亮的。
饭后儿子做作业,她拿一条鱼下楼,送给一楼的康奶奶。她的摩托车,电三轮都放在人家的门口,充电线就绾在人家墙上,长有搅扰。老人家和善通透,从无埋怨。做人要知道别人的好,她偶尔拿条鱼回敬一下,再陪着唠唠嗑,老奶奶便很高兴。康奶奶八十了,一人独居,请了个钟点工做饭打扫卫生,儿女们周末过来看看。康奶奶心疼她,常开导她,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想开点啥都不是事,姑娘啊,一定要坚强,你活着一天就是孩子们一天的福气。
每次跟老人家坐一会儿,聊一聊,心总能从灰蒙蒙转晴。好比从母亲的怀里重新长出一个她来,崭新的健康的她。迈着的步子,仿佛也注满力量,一步一级坚定地走上去,走进那个家,走进日复一日陈旧的生活。
她必须坚强,必须是自己的菩萨。自己渡自己。
3
五月,小龙虾成熟第一批。男人和小妖精打电话让去尝鲜。
她还在犹豫中,女儿便心急地夺过手机一口应下。死妮子,被小妖精几件衣服、几根发带早收买了心肺,互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