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阿来的随风飘散下

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

厚厚的雪被把整个机村悄悄地覆盖了。这个夜晚因此显得十分温暖。这个夜晚因此一点也不像要出什么不好事情之前的夜晚。

格拉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对即将到来的祸事没有丝毫的预感。甚至当太阳升起来,雪地上反射的干净光芒把屋子照得一片明亮,他还安详而香甜地睡着。

把格拉惊醒过来的是小学校的钟声。

铛铛的钟声在这个雪后的早晨,在这个光线明亮,空气清新,四野在阳光下银光闪闪的早上显得那么清脆明亮。格拉像是受到了惊吓,一个打挺就坐了起来。

屋里的光线是这么明亮,亮得连火塘里的火苗都隐身不见了,只听见它们伸展抖动,吞咽空气的嚯嚯声音。机村人把这声音叫做火苗的笑声。火塘充分燃烧,火苗发出低嗓门的男人一样的笑声,从来都是一个吉兆。格拉翻身跑出门外,把脸埋在干净的雪里。当他看见自己的脸在雪地上留下了那么脏污的印子时,不禁格格地笑了。他捧起雪,在脸、脖子和手上使劲搓揉。捧起来,是洁白滋润的雪,雪在他肌肤上融化,变成脏污的水滴落在地上。

当钟声再次响起,格拉从雪地上直起腰来,那张脸已经十分地容光焕发了。格拉高兴时总有些饶舌。他说:“奇怪,小学校已经放假了,谁还在敲钟啊。”

听到钟声,从围绕着广场的一幢幢房子的窗口上探出来一个个脑袋,对着广场的一道道门也吱吱扭扭地打开了。

人们看到,是民兵排长索波在敲钟。

格拉想都没想,舌头就在口腔里转动了,“奇怪,能当民兵排长就能当小学老师了。”

索波看村里人都被惊动了,便被村里那些半大的小孩簇拥着走到广场中央,口里喷着白烟,向村里人宣布一个重大的消息:今天,汽车就要进村了!索波喊一声:“好消息,公社来了电话,汽车今天就要来了!”

孩子们欢呼着,簇拥着民兵排长向村口跑去。

当然,这群孩子中不会有格拉和兔子。

剩下的人们行动迟缓一点,但不到半个钟头,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集在村口了。那里原来是座煨桑的祭台,因为挡住了汽车进村的路,被平掉了。洁白的雪在人们的脚底咕咕作响,在阳光下开始融化。村子四周的雪野仍然一派耀眼的寂静,某一棵树上厚厚的雪被阳光晒开了,哗啦一声散开,落到地上。新修的公路,顺着河谷蜿蜒着,静静地躺在雪被下面。人们静静地袖手站立,脚下融化的雪浸湿了靴底,还是一动不动。

融化最快的是路上的雪,山坡上,田野里,一条条小路黝黑的身影开始一段段现身。那条公路也很快显出身来,公路边的溪水也因为融雪水的汇人而显得混浊了。

人们就这样站到了中午,还没有见到汽车的影子。都慢慢踱回村子去了。格拉也慢慢回家去了。路上,兔子有些忧伤地说:“格拉哥哥,汽车不会来了吧。”

“不来就不来吧。”在兔子面前,格拉常常装出大男人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

“我担心汽车不来。”兔子说。

“为什么?”

兔子说:“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担心。”

格拉像个大男人一样,逼着嗓子嗄嗄地笑了,“不来就不来吧,你等着瞧吧,来了,跟你,跟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兔子没有说话。

“你以为汽车会拉不要钱的棒糖,不要钱的钱来啊?”

然后,两个人就分手回家了。这是格拉在兔子受伤前见的最后一面。事情过去很久,格拉常常回想这一天两个人分手的情形,都发现自己对接下来发生的严重事件毫无预感。中午时分,地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空气中充满了新鲜的水的气味,阳光也不再那么刺眼。兔子走开几步,又返身回来,叮嘱格拉:“要是汽车来了,我没有听到,你要来叫我啊。”

格拉作出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说:“快回家去吧,我记住就是了。”说完,就径直回家了。回到家里,才发现桑丹绯红着脸,一双眼睛亮亮的,松软的身子透着慵倦坐在火塘边上。这对格拉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情形,又有一个男人到家里来拜访过了。格拉心里骂了一声,脸却像大男人一样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你没有和大家一起去等汽车吗?”

桑丹吃吃地笑了,娇气说:“你们不是什么都没等到吗?”

格拉有些恶心地想道,这娇气的笑声,是献给那个男人柔情的余绪与尾声。但他口里也只

是淡淡地说:“我饿了。”

桑丹这回的动作利索了,迅速起身,魔法一样变出一块新鲜的肉来,她嘴里快乐地哼哼着,用刀把肉片薄,洒上盐,烤在了火上。格拉狼吞虎咽地连吃了三大块,桑丹看着他一口口把肉撕开,嚼碎,咽下,那对待男人的柔情,才慢慢变成了对待儿子的母性的眼光。等儿子吃饱了,她自己才吃起来。格拉看着母亲的眼光里,充满了一种怜悯的味道,母亲也带着一种有点悲悯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也差不多就是一种类似于幸福的感觉了。

格拉听见自己笑出声来。

母亲把额头紧紧抵在儿子的额头上,也笑出声来。

两个人的笑声都动听,都带着没心没肺的苦中作乐的味道。

格拉突然感觉到自己特别想问母亲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送来了鹿肉,但他只是格格地笑着。这时,母亲说话了:“儿子,还想吃更多的鹿肉吗?”

“要过年了,我想。”

“那我们要过一个很多鹿肉的年了。”

母亲告诉他,有一个人打了一只鹿,藏在村后山上,总被黄昏的太阳照得更加猩红的巨大岩石旁边,一株能做过窝的云杉的树洞里。格拉想,接下来,母亲就该告诉他把鹿肉藏在树洞里的那个人是谁了。但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一条口袋、一根绳子、一把砍刀塞给他。格拉带着隐隐的失望,出门上山去了。

每往上爬一段,他就停下步子,抬头望一望那块突出在林木中间的赭红色的巨大岩石。每当这个时候,那个疑问就会爬上心头:那个男人是谁?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每当心头浮上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头便浮出一个男人的形象。但很快,他摇摇头,把这个形象否决了。他这样摇头有两个意思,第一,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却老是想到这个问题,这成了他一个甜蜜的烦恼;第二,他真的不喜欢所有这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男人是他的父亲。当他最后一次抬头仰望时,那个巨大的红色岩石已经就在眼前了。这其实是大半山上一个宽敞的平台,岩石就矗立在这个云杉林环绕的草地中央。机村没有人知道这个台地是很多万年前冰川运动所造成的,也没有人知道,这块红色的岩石,是冰川从更高的山顶上运下来的。冰川变成洪水,涌向山下时,这块石头就永远像一个异类被留在了此地。格拉当然也不知道这个。他只是在走上这个台地边缘,看见这块红色岩石十分高大地矗立在眼前时,脑子里想到了最后一个男人。

他就是兔子的老爹!

格拉为自己这想法吃惊得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他又摇了摇头,就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了。草地上四布着水洼,格拉对着水洼中自己的脸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能够随时随地把什么不好的不应该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是生活教给他的一个特殊的本领,正是这个本领使他能够比较快乐地生存下去。

比起这个本领来,在森林中找到一棵特别的树就不是什么大本事了。

树洞里并没有一整头鹿,但两条鹿腿,也足够他和母亲过一个很好的年了。两条鹿腿装进口袋,扎好袋口,用背绳系在背上,准备起身下山时,恩波的形象又来到了脑子里。格拉笑了,“我不相信,那时你在寺院里没有还俗呢,再说,你也是村里不会打猎的男人中的一个。”

说完,他就背起鹿肉下山了。

两腿鹿肉的分量对一个少年人来说,是太沉重了。他不断坐下来休息。只要他一坐下来,脱离了背上的重负,恩波就又钻到他脑海中来了。格拉说:“老哥,不可能的,你不要来烦我了。我承认,我有点愿意你是我老爹,但你也知道我的老爹不会是你。”

“不,兔子弟弟,我喜欢你,但你不是我真正的弟弟。再说了,你阿妈不会喜欢。”

“恩波先生,谢谢你,请你走开,求求你了,请你走开,你不是我的老爹,我再说一次,你不是我的老爹。”

每一次坐下来休息,格拉都在心里争辩着。要不是他终于望见了村子,望见一个庞然的物体顺着新修的公路,正嗡嗡叫着向村子里移动,这种争辩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汽车!汽车真的来了。

他想往山下奔跑,但背上的东西太沉重了,使他无法加快步伐。他又一次把背上的口袋倚在一个:t台上休息了。这时,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听到了汽车的声音,人们全部拥到村口,从高处望下去,一个一个的人影都变得扁平了。这些扁平的人影快速移动,迎面奔向汽车,又跟着汽车奔跑。汽车停在了村中的广场上,人们围着汽车打旋。看着这景象,那个冷静的格拉登场了。他有些疲倦地看着山下,想,他们一定很新奇,很激动,一定以为,有了汽车,明天的日子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但他格拉小小年纪,却比好多成年人都见多识广。他见过很多汽车,也坐过汽车,但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个无助的人,在流浪的路上,落在疾驰而去的钢铁巨兽后面,淹没在它巨大,说不清是香是臭的燃油味道和弥天的尘土里。

格拉看见,车头前面,冒起了股股蓝烟,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般的声音。格拉知道,这是鞭炮的声音。在汉人的世界里,每当有什么喜庆的事情,人们都会炸响一串串的鞭炮。这下,机村的人们是大开眼界了。身后的树丛里,许多受惊的鸟飞了起来。格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村子里的庆典结束了。汽车又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广场上一些人散开了,一些人仍然盘桓不去。格拉才又起身往山下走。这时,阳光离开了山下的低地,一点点往山上爬,林间的风准时起来了,轰轰的林涛声一波波传向远方,又重新从林间升起。这时,回望那块岩石,已经没有那般高大,一身猩红却被夕阳染得更加浓重。

没有了阳光的村子,灰蒙蒙的没有生气,这里那里的背阴处,还留下一些斑驳脏污的残雪,让格拉心里一派凄凉。

格拉走进村子里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

整个村子都包裹在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和雪后深重的寒意中。大人们都回家去了,只有那群孩子,还处在兴奋中,他们五日的地尖叫,奔跑,厮打。不时的点燃一颗两颗鞭炮。格拉快走近家门的时候,他们就往他身前扔了一颗,那颗鞭炮蛇一样咝咝作响,喷吐着蓝色的火焰急速旋转,格拉刚刚转过脸去,那鞭炮就在他身前“砰”一声炸开了。

格拉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那些本该可以是他朋友的孩子哄笑一阵,又带着他们莫名其妙的激动跑开了。

这个晚上,格拉和母亲一起把两条鹿腿』二的肉剔下来,洒上盐,腌起来。剔出来的骨头,熬在大锅里,肉汤沸腾了,发出歌唱一般的声音,香气随之在低矮的屋子里弥散开来。喝下两大碗肉汤,连梦境都是温暖而安详的。半夜格拉醒来一次,觉得胃暖洋洋的,就想,明天要请兔子来喝这肉汤。

他一点都不晓得,兔子受伤了。鞭炮第一次在机村出现,就把兔子炸伤了。庆祝通车的鞭炮炸过后,留下的大堆纸屑里,还有许多未曾炸响的鞭炮,成了孩子们手中的玩物。一颗鞭炮不知从谁的手里扔出来,把兔子炸伤了。

鞭炮从天而降,落在了兔子脖子里,兔子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枚鞭炮在他颈子上炸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那张白脸被爆炸的白烟熏黑了,他依然一声不吭,摇晃了几下身子,便慢慢跌坐在地上,再一仰身子,倒在了地上。

无论以后的人们怎么描述当时的情景,这一点都是一成不变的,就是说,自始至终,兔子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鞭炮还没有爆炸,他就吓得魂飞天外了。

格拉喝了一肚子鹿肉汤,差不多有些幸福地沉溺于温暖梦境时,吓昏了的兔子刚刚把飞走的魂魄收了回来。

魂魄一收回来,他就感到疼痛了。

疼痛中的兔子看到阿妈漂亮的脸,这时已经被仇恨扭曲了。她看见兔子清醒过来,发出了呻吟,就说:“好儿子,告诉我,是谁把你炸伤的。”

兔子摇摇头,用乞求一般的眼光看着母亲,细声说:“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不,儿子,你不能这样,你肯定看见了。”

兔子转过脸,把乞求的眼光朝向父亲,“阿爸,我真的没有看见。”

恩波也说:“要是看得见,他不就能躲开了吗?”

兔子吐一口长气,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但他随即就听见阿妈对阿爸说:“我肯定是那个野种。”

恩波说:“我不想你乱说别人。”

兔子说:“阿妈,求求你了,格拉哥哥一下午都不在。”

恩波说:“我们已经对不起人家一次了。”

勒尔金初说:“我看你们都中了邪了。”

这事情,就发生在格拉温暖安详的梦境边缘,但他却一点也没有感到正在逼近的危险。

第二天,阳光很好,格拉没有看见兔子。第三天,还是没有看见。这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了。虽然日子过得沉闷而又艰难,但新年将到时,总会带来一点微弱的希望,正是这点,会让人显得比寻常日子更加兴奋一些,这就是所谓新年的气氛了。更何况,今年,机村通往外部的道路开通了,从新的道路上开来了汽车,人们就有了双重的兴奋的理由。格拉也有些兴奋,他不是因为汽车,而是因为那两腿鹿肉,那两腿鹿肉后面藏着的那个神秘的男人。但他还是觉得这种兴奋是不完整的。这一年的最后阳光就要下山的时候,他才一拍额头想起来,他已经两天多没有看到兔子,看到兔子的家人了。

一问,人家才告诉他,兔子受伤了。一家人都带着这个宝贝上刷经寺镇看医生去了。

还有人开玩笑说:“你不晓得吗?人家说是你扔的鞭炮炸伤了他。”

格拉笑笑,他习惯了机村的人没事拿他开心,也没有往心上去。他还饶舌说:“好啊,谁说是我炸的,我把那张嘴也炸了。”

村里那群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索波走了红后,他的弟弟长江也入伙了。长江父亲给起的名字叫多吉扎西,但索波领他到小学校报名时,就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长江。

大人们散去时,这群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就围了上来,恶狠狠地说:“就是你扔鞭炮炸伤了兔子。”

他们跑开后,格拉打了一个寒噤,风从雪山上下来,吹在背上,带着深深的寒意。格拉摇摇头,笑了,自己对自己说,他们放鞭炮时,我到山上背肉去了,悄悄的,谁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炸伤兔子呢?但这样,也并没有让他驱走背上的寒意。

新年到来的最后一个黄昏,格拉来到村口,原来有一个祭坛,现在成了敞开的路口的地方,向着通向山外的路嘹望,直到夜幕落下,也没看到空荡荡的路上,出现一条人影。

新年第一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喝酒歌舞,格拉和桑丹都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

第二天早上起来,桑丹烙了饼,就浓酽的鹿肉汤。格拉喝得浑身暖洋洋的出门,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刚刚打开门,索波的弟弟长江就冲到他面前,冲他龇牙咧嘴地一笑,高声喊道:“是你炸伤了兔子。”

格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辩解似地说:“不,我没有,我不在。”

那么多张脸围过来了,从四面八方,上面下面看着他:“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到山上去了。”

“全村人都在等着看汽车,你到山上去了?你骗鬼吧!”

“说,你到山上干什么去了?”

“我……你们管得着吗?”

然后,这些孩子发一声喊,像炸了窝的马蜂一下就散开丁。他们手里端着木头削成的长枪短枪,嘴里突突突突模仿着枪声,学着电影里的战斗场面,向着假想中一群不堪一击的敌人掩杀而去。有人被石头绊倒了,却装出中了子弹的样子,喊一声共产党万岁,又从地上爬起来,呼啸着冲杀而去。

格拉突然感到一种清晰的痛楚,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痛楚,他对痛楚已经十分习惯了,他是感到了兔子弟弟的痛楚。他问

桑丹要一块最大的腌鹿肉。

桑丹说:“你想烤着吃还是煮了吃。”

格拉说:“我要去看兔子。他们用鞭炮把他炸伤了。”

“谁把他炸伤了?”

“鞭炮。”

桑丹吃吃地笑了,“儿子骗我,鞭炮那么好玩,不会炸着人的。”

格拉说:“我不想说了,你快取鹿肉吧,我要到刷经寺去看兔子,鞭炮把他炸伤了。他那么胆小一个人,肯定被吓坏了。”

桑丹把肉取来了。格拉接过来就想走。桑丹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先把这块肉洗干净。”

桑丹说这话时,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清醒明白的神情。就是这种从未有过的神情,让格拉不由得不乖乖地按她的吩咐做。格拉洗好肉,桑丹又吩咐他洗锅。格拉依然照做了。洗锅洗肉的同时,格拉眼角的余光一直留在桑月‘脸上,他注意到,她脸上一直就挂着这种清醒明白的神情,看他把肉、把锅洗得干干净净。

肉煮在锅里后,桑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格拉在想,新鲜就是:卜净,还用这么洗吗?整个机村都不会有人做这种事情,自己家里更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但为了桑丹脸上那一本正经的神情,他妈的就干一次惹人笑话的事情吧。他故意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兔子的爸爸,舅爷,人家是识文断字的斯文人,什么事情都是有讲究的,”桑丹说,“如今哪,什么都不讲究,倒成了规矩了,所以你不晓得。所以我要教给你。你要记住,对有讲究的人,你还是应该讲究的,让人家晓得,你还是懂得规矩礼数的。”

格拉一边嘴里含混地答应,一边偷眼去看桑丹,见脸上的神情不仅是清醒明白,而且是一派庄严。

一阵风把门吹开了,明亮的光线从门外涌进来,格拉抬起头来,看见太阳把大把大把金色的光线,从高高的天上向他抛洒。这是新年的第一天,他想,这一年或许是一个好的年头。桑丹或许就要从她那种懵懂迷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或者说,她已经清醒过来了。

锅里的肉煮开了,肉的香气,汤里花椒和小茴香好闻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格拉希望母亲继续往下说,桑丹就如了他的期望继续说:“如果讲究的话,汤里还该加上印度来的咖喱,或者是汉地来的生姜。煮好的肉要放在银盘子里,盘子摆在涂了金漆的木案上。”

格拉屏住了呼吸,也许母亲就要记起或者说出她出身的秘密了。

桑丹叹了口气,“如今这些规矩都没有了,我们都变得像野人一样了。”她絮絮地念叨着,野人,野人,格拉心痛地看到,她的眼光又在这絮叨中变得迷离了。但她迅速又回复到清醒的状态,振作了口气说:“好孩子,肉煮好了,带着它上路,去看你的好朋友吧。”

她还起身把他送到门前。

十一

格拉背着那块肉,走三十多里路,来到了刷经寺镇上。

不用打问,鼻子狗一样尖的他,医院。这是他在流浪的那几年里养成的本事。他不识字,认不得招牌。那些小城镇就在乡野的包围之中,但小城镇中的人却对来自乡野的人十分傲慢。所以,他一般也不去向这些人打听什么事情。医院,是镇子上最容易用鼻子闻出气味的地方之一。那里具象的气味是消毒药水的气味。抽象的气味是死亡的气味。除此之外,镇子上的饭馆和加油站都有着同样鲜明的具象与抽象的气味。

医院,却被告知,那个被鞭炮炸伤的孩子,只是昨天晚—亡来包扎好伤口,就走了。

格拉往回走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了。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便凭着一双好鼻子找到了饭馆。这家饭馆的格局和他去的那么多饭馆的格局一模一样。具体的气味是泔水的气味,抽象的气味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那种慵倦而又厌世的气味。几张油乎乎的桌子,售票窗门,取菜窗口,一个凉菜与面点橱柜,油乎乎的推拉的玻璃窗上写着菜单与价格。一个拴着蓝布围裙的男人坐在玻璃后打盹。格拉敲敲窗户,对着那个惊醒过来的家伙微笑。那人推开了窗户,打了一个哈欠,格拉眼明手快,伸手抓出了一条卤牛舌,那人眼里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但他的哈欠还没有打完,嘴巴没有合上以前,他可伸不出手来,眼睁睁地看着格拉又从他眼下,抓出了两只包子。然后,那个野孩子才转身向门外跑去,快到门口的时候,还撞倒了一张椅子。等他咆哮出声,提着菜刀追到门外时,只看见夜色已降落在镇子空荡荡的街道上了。

格拉跑到镇子外面,放慢脚步,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开始享用刚刚到手的东西。这个格拉和呆在机村不动的那个格拉是不同的两个家伙。走在路上,有着丰富流浪经验的那个格拉又回来了。或者说,在机村呆烦了的格拉又感到流浪生活中最为快意的那一面了。他脚步轻快地走在大路上。天上星星一颗颗跳出天幕,他听见脚步嚓嚓作响。这样的路一直延伸下去,真就要走到缀满宝石般星光的天堂里去了。要不是兔子被炸伤了,这块鹿肉还没有送出去;要不是今天,那个一向稀里糊涂的桑丹突然显得清醒明白,开始像一个母亲一样教育自己的儿子了,格拉肯定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要再回那个狭小贫困,让人心灵蒙尘的机村了。

回机村时,整个村子都睡过去了。看着恩波家黑洞洞的窗户,格拉想,兔子弟弟,我明天拿着新鲜鹿肉来看你。猎鹿的这个男人,肯定就是我的父亲呢。

回到家里,他又是很久不能入睡。这个年头岁尾,一切好像都预示着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就要发生了。那个隐身多年的男人送来了鹿肉,桑丹又露出了好像会清醒过来的苗头。他梦里,好像也老在思索这些事情。

大年初二,格拉就是满怀着这样一些对于未来的美好期待,怀着对兔子弟弟的温暖感情出门的。

但是,当他穿过机村广场,来到恩波家的院子里时,他却敲不开那厚重的木门了。他敲了一遍又一遍,但楼里的人却全像死去了一样,没有一点声音。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兔子弟弟的伤势恶化了,或者,他已经死了。好像是为了驱除这突然袭来的恐惧,他大声地叫了起来:“兔子,开门!兔子弟弟,开门!我来看你来了!”

“恩波叔叔,请开门!我来看兔子弟弟!”

但楼上没有一点声音。他又叫了勒尔金初阿姨,额席江奶奶,还学着兔子弟弟的口吻叫了沙甫舅爷,但楼上依然不祥地沉默着。倒是村子里的人听着他先是着急,后来是有些悲戚的不断恳求的声音,围了好些人在这家人的栅栏外面。这些人越聚越多,沉默不语,像天葬台上等待分享尸体的鹰鹫一样。

这么多人围在一起,不是因为同情与怜悯,他们的日子太过贫乏,也太过低贱,并被训练得总是希望从别人的悲剧中寻求安慰。后来,那群孩子出现了: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后入伙的索波的弟弟长江。他们因为十几年前新划定的出身,因为他们翻了身的父兄在村里横行,是一群更生猛的特殊年代哺育的鹰鹫。格拉每呼喊一声,栅栏外的他们就跟着应和一句。

开门!

开门!开门!

开门!开门!开门!

开门!开门!开门!开开开开门!

格拉绝望地感到,本以为在这个新年对他露出了一道缝隙的命运之门,其实就像眼前这道门一样,依然对他紧紧关闭,而且任凭他千呼万唤,也永不开启。他把头靠在恩波家的门上。这门被和煦的阳光照晒着,那温暖的感觉,本是阳光赐予的,却像是从木头内部散发出来的。但这曾经对他敞开的门又对他紧紧闭上了。他已经没有力量再叫唤下去了。即便这扇门背后,就是命运之神本身,他也不能呼唤下去了。

但他不能停下来,这么多人毫不同情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精疲力竭的那个时刻。这是他们心照不宣,不约而同的共同愿望。所以他不能停下来,他都想倒在地上死在这些人面前了,但他还是把头抵在门框上,差不多只是在自言自语了:“兔子弟弟,开门,我来看你了,我给你送鹿肉来了。”

“恩波叔叔,我晓得,肯定是他们告诉你,是我用鞭炮炸伤了兔子弟弟,但我那时候上山背鹿肉去了。”

“额席江奶奶,汽车来的时候,我在山上啊!”

他就一直这么喃喃自语着,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现在叫了长江的扎西多吉他们还在身后起哄:“大声一点,你说什么我们听不见!”

“求恩波和尚原谅你吧,你炸伤了他的儿子。”

“嘿!楼上的人,听见没有,炸伤你们乖儿子的人,他请罪来了!”

格拉知道,他的心脏都要被仇恨炸开了,这时,他要是有那样有威力的东西,可以把这些人全部炸死,要是他有那种力量,就是需要把炸死的他们再炸死一遍,他也一点不会手软。但他没有威力无穷的武器。

现在是一只羊面对着一群狼。

还是桑丹把他从人群中救出来了。桑丹把他的脑袋紧紧搂在怀里,说:“来,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他不敢去看母亲的脸。

面对母亲,他羞愧难当。面对这冷酷的人群,他一样羞愤难当,连头也不抬,任由桑丹搂着回家去了。他只是喃喃地说:“阿妈,你晓得我上山背鹿肉去了,我没有鞭炮,我没有炸伤兔子。”

桑丹说:“闭嘴,闭嘴,你看这么多人,这么多人。”直到穿过了人群,桑丹才说:“我晓得,我晓得,我晓得你的意思。”然后,母亲大滴大滴的泪水就落下,砸在他头上了。格拉仰起脸,桑丹还在说着什么,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地飞快地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的嗓子像往常一样,一遇惊吓就喑哑了。

格拉的心像被准撕扯着——样疼痛,“阿妈,阿妈,你不要生气,不要害怕呀!”

桑丹的嘴唇还在抖抖索索地蠕动,刚刚露出些清醒明白神情的眼神,又变得空洞而又迷茫了。

回到家里了,桑丹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好像不这样,他就会永远消失一样。

起先,格拉还挣扎了一阵,因为他想回到现场,他要把那些可恶的人,那些把不实的罪名加在他头上的人,杀掉一个两个,以至更多。虽然他内心知道,面对那个众多的,强大的,还有政府站在后面的人群,自己其实没有这样的力量。

他想,那么,就让我死掉算了。但母亲是那么紧张地攥着她,他的身子也就慢慢地软了下来。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的事情,他已经太累太累了。他身子瘫软发麻,连动动手脚的力气都没有了。就瘫在母亲身上,睡过去了。

刚睡过去,不舒服的梦就来了。他睡得很浅,是因为实在太累了才睡过去的。但他紧张的神经并没有休息。所以,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是醒着的。他甚至在想,梦见的情景到底是梦,还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看见经过这一连串事情后疲惫至极的格拉瘫在地上,但意识清醒的格拉站起来,轻轻一下就把那扇叩不开的厚重木门推开了。恩波面容严峻,站在楼梯口上。他的眼神悲戚,眼白通红,,看到他,他充血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他伸出手来,一下子就把格拉举在丁半空中。他说:“你祸害了我的儿子。”

格拉嘴里唔唔地发不出声来。

恩波却把一双充血的眼贴上来,“你为什么要祸害我家兔子。”

格拉依然发不出声音。

恩波又说:“我们一家人对你这么好,结果,你还要祸害我的兔子。”

格拉挣扎着醒来,但疲惫的身体又把他带向睡眠,带向令人压抑的梦境。在这梦境中,那个谎言包围着他。恩波一家人都摆出有恩于他,而他却有负于他们的恩情的样子,或者责问,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把哀怨的、无辜的、愤怒的神情不断抛送给他。不要问鞭炮是不是他扔的,就是这种责问与神情,格拉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人了。

要让一个与生俱来便被视为贱民的人产生罪恶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结果,睡眠中的他也得不到休息。这样连

续折腾两天,格拉也生病了。他的身子紧紧地蜷曲着,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当他意识清醒一点时,桑丹把肉汤喂到他嘴里,这反而使他把肚子里更多的东西吐了出来。

他发烧了,额头烫得像块烙铁。

当他再陷入那可怕的梦境时,却能发出声音了。他一直在高烧中呓语不止。一会儿哀哀低诉,一会儿亢奋地争辩,一会儿,又在愤怒地咒骂。话题只有一个,人们放鞭炮时,他不在现场。就算他在,也不会去拿鞭炮来放,因为他认为汽车的到来也没有什么好庆祝的。再说,就算是他放了鞭炮,他唯一不会去炸的人,就是兔子弟弟。他不断翕动的嘴唇起泡了,泡溃烂后,又结成了痂,他再说话,把痂挣开,就渗出丝丝的乌血。

起初,桑丹紧紧地抱着他。直到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便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偶尔,空中的眼睛里聚起一点亮光,那也是他心里仍然在争辩。

桑丹害怕他,远离开儿子,蜷曲着身子缩在另一个墙角上。揪心地听着儿子粗重的呼吸。

又过了大半天,那粗重的气息也没有了,他的双眼也闭上了。

安安静静的桑丹,仔细倾听,却没听到儿子的呼吸声再响起来。她只听到门外人们走动,玩笑,歌唱,嬉戏的声音。就在这些声音里,格拉静静地躺着,就像死去了一样。

格拉依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言不语。甚至面孔上的污垢也无法掩住那灰色的苍白,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桑丹突然像被火烫了一样跳起来,蓬头垢面冲出门外。机村因为新年而无须为生产队干活的人们,大多都无所事事地聚在广场上,懒洋洋地或坐或站,享受冬日的阳光。事后好多人都记得,桑丹闯到了他们中间,眼露凶狠光芒。她像一头绝望的母狼一样从荒芜的丛林中跳将出来,长声天天的控诉般的惨嗥把天空都撕裂了。

好多人都聚集到了他家门前。格拉躺在地板上,听到那么多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看到这么多机村的乡亲围过来,格拉想,也许有人会发善心,医院里去。吃药,打针,抢救,甚至这些都用不着,医院里药水的味道,说不定他的病都会好起来,于是,他黯淡的眼里燃起了希冀的亮光。但没有一个人从屋外走进来,只是从门上,从窗口探进脑袋来,看上一眼,叹一口表示爱莫能助的气,就缩回去了。

或者说:“哦,看样子,他病得不轻。”

“嘘,我看他要死了。”

“也好,死了就了了。”

“是啊,这个娃娃,是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这个可怜的女人,不该带他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

格拉的眼睛绝望地闭上了。他们说得对,他再也不想看见这世上的任何东西了。他闭上眼睛,就把外界射人的光明阻断了。但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脑海里还有意识的亮光,这个光是他自己不能关断的,只能看上天的意愿了。

他也不能关闭自己的耳朵,所以他能听见桑丹在喃喃地哀求:“救救我的娃娃。”

“求你们发发善心,告诉他,兔子不是他弄伤的。”

“只要你们说不是他干的,他就会好起来。我的儿子跟我都是贱命一条,只要你们谁去告诉他,那事不是他干的,连药都不用,他就会好起来。”

但没有人回应她,人们一如往常保持着他们居高临下的沉默。

桑丹的口气变化了。

“你们中间有人自己晓得,是哪只脏手把一只鞭炮扔在了兔子的颈子上,我向上天保证,要天天诅咒这只手像一段树枝一样枯死,像一块臭肉一样烂掉。

“我还要诅咒你们……”

她的诅咒把内心虚弱的人群驱散了。

这是新年的第四天。

四顾无人,平常无心无肺、无羞无耻的桑丹在这一天变成了一头凶狠的母狼,她蓬头垢面地冲进了恩波家的院子。大声哭骂,楼上依然静悄悄的,就像这家人一夜之间都变聋变哑了一样。在桑丹渐渐嘶哑的哭骂声中,这新年第四天的夜晚降临了。这一天晚上,整个机村都像死去一样沉默不语。

据说,村里每一个孩子在火塘边都受到大人的责问,但这种责问很有意思。没有人问鞭炮是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扔的,而是说,看来,这个可怜的格拉确实可能是被冤枉了,“那么,你看见是谁扔出的那枚鞭炮吗?”

这些斗争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们结成了坚固的同盟。这样子的责问不可能撬开他们的嘴巴。大人们心里有着的小小不安,因为他们曾经求证过了,也就消失不见了。

又据说,天黑以后,恩波家楼上有人下来了。

有人说:“是喇嘛沙甫下楼来,对桑丹说,他们家并没有人说兔子是格拉炸伤的。但村子里的乡亲们都这么说,特别是村子里的孩子们都这么说,他们不能不信,也并不全信。只是以后,他们一家人真的不希望让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是相冲相克的命。”

村里一直传说,沙甫喇嘛还悄悄给了桑丹一粒珍贵的丸药,而且还是一个过去的活佛亲自加持过的。

就是这粒丸药把格拉的命救了过来。

传说嘛,有人传说就有人质疑。质疑的人又制造新的传说,他们说,那天下楼的不是沙甫喇嘛。而是恩波。而且,恩波是被兔子催着下楼的。兔子这个善良孩子在桑丹的哭喊声中,吓走的游魂回到了体内。他说:“那鞭炮不是格拉哥哥扔的。”

勒尔金初说:“那么,你看见是谁扔的?”

“我没有看见。”

“你没看见怎么肯定就不是他扔的?”

兔子哭了,“阿妈,求求你不要这么说话,我害怕。”

勒尔金初看着孩子的父亲,“听见没有,他害怕,这个世道,害怕的人,假仁假义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说这话时,这个漂亮的女人神情庄严,像个宣谕真理的女神一样。

这一刻,恩波对这个女人生出了敬惧之心。因为,她宣谕的真理不是佛说的真理。也不是一个举心向善的人应该信奉的真理。而这样的真理正在大行其道。

兔子撑起了身子,说:“我起誓,要是格拉哥哥真扔了这枚鞭炮,不是我,就是他会死去。”

孩子的这个毒誓把大人们都惊呆了。传说,被吓跑了的游魂刚刚归来的兔子站起来,对父亲伸出手,说:“你跟我来一下。”父亲便听话地站起身来。“跟我下楼去一下,我要说句话给格拉哥哥的妈妈。”恩波便牵着兔子下楼了。据说,兔子脖医院里上的白色绷带,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对着桑丹微笑。

桑丹扑通一下对着兔子跪下了,说:“你好就好,你好就好。”

兔子说:“格拉的妈妈,你回去吧,告诉格拉哥哥,我晓得让我流血的不是他,他其实应该晓得,我不会相信是他。”

“可是我的儿子要死了。”

“不会的,我发过誓,他不会死。因为弄伤我的不是他,等我伤好了,我们还要一起玩耍。我爱他。”

听了这话,桑丹感动得涕泪纵横,抱着兔子的头一阵狂吻,直到兔子静静地说:“格拉的妈妈,你回家去吧。”

恩波也说:“不是我们做大人的狠心,大家都这么说,不由我们不信啊!既然孩子都这样说,你就安心地回去吧。”

桑丹从地上爬起来,回家传话去了。传说桑丹把这些话学给格拉听,格拉长长叹息一声,安心地睡过去,烧慢慢开始消退了。

有了这些传说,机村这个年就过得有些滋味了。以前过年,有庙会,有传统歌舞,但这些都是旧社会的东西,在新社会里,上面说,这些东西应该随旧社会消失了。于是,这些旧东西真的就消失了。新社会的新年就变成了纯物质的新年,年前来的汽车拉来了配给的每人半斤白酒,一斤花生,和每人五十颗棒糖。这是这个纯物质的新年里机村人享用到的全部好东西。当然,还有因兔子不知为谁所伤而生出的谣言,以及因这谣言而生出的不同传说。机村看上去依然死气沉沉,但人心却在暗地里被这些传说所激动着。

大年初七,大病初愈的格拉扶着墙壁慢慢走到了屋子外面,有气无力地靠墙坐在羊皮褥子上,他的眼皮显得很沉重,一些人故意在他面前来来去去,他都好像没有力气把那眼皮抬起来一点。

就是这一天,又生出了一个新的传说。说格拉的病所以好起来,不是因为恩波一家人原谅了他,也不是因为受伤的兔子本人发的毒誓。而是一天半夜,一个神秘的男人溜进了那间小屋。那个男人带来了一小块早已绝迹多年的鸦片膏。烟膏化了水,给格拉灌下去一点,他的心就安静下来,高烧也慢慢退去了。这是过去机村人对付一些小病小痛的常用办法。这个办法管用了。

这个男人是格拉的生身父亲是肯定无疑的了。

但这个男人是谁呢?人们都这样问。

这个传说真是太精彩了,人们的好奇心进一步被激发起来。但回答并不令人满意。据说,连桑丹自己也不晓得这个男人是谁。人们说,在桑丹床上来来去去的男人太多了,她又是呆呆傻傻的那么一个人,怎么弄得清楚哪个是哪个啊。更重要的是,那些男人去的时候,都是黑灯瞎火的,桑丹也不可能看清他们的脸。

初七一过,人们就该下地劳动了。本来冬天无事可干,但上面让把村后南坡上的树林伐倒,开荒种地。于是冬天人们也有事可干了。男人们把树一棵棵伐倒,女人们把这些树堆起来,架在火堆上猛烧。开春后,大地化了冻,把这烧焦的地犁上一遍,过去的林地就可以种上庄稼了。村里那群野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和现在叫了长江的扎西多吉,从伐倒的树木中间,捡到许多比篮球还大的鸟巢。他们把这些鸟巢倒扣在头上,脸上装出鬼怪恐怖的样子,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机村安静下来了。

村后的山坡上传来斧子斫伐大树的声音。除了千年大树轰然倒地的声音,村子里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明亮的阳光倾泻下来,给冬天的日子带来一些稀薄的暖意。

格拉能够想象那些大树倒地时的情形。斧子锋利的刃口一下又一下砍进大树的根部,一块块新鲜的带着松脂香味的木屑四处飞溅。树身上的斫口越来越深,最后那点木质再也支撑不住大树沉重的身躯,那点木质发出人在痛苦时呻吟一样的撕裂声,树身开始倾斜,树冠开始旋转,轰然一声,许多断裂的树枝与针叶,还有地上的苔藓飞溅起来,一棵成长了千年以上的大树便躺倒在地上了,再也不会站在旷野里,呼风唤雨了。

十二

公路修通以后,上面的领导再来机村,就坐着吉普车了。

领导在机村毁林开荒的现场开了会。领导表扬了机村人苦干精神,同时也指出,这么好的树木,就投入火堆中一烧了之,太浪费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需要这些树木。公路修通了,这些树木可以运到山外为社会主义的雄伟大厦添砖加瓦。机村的男人们因此又多了一项沉重的劳动。他们把一段段的树木抬到公路边上,等待汽车来把这些沉重的木头运走。这是机村人八辈子都没有梦见过的劳动方式。现在,他们沉闷的嗓子哼着新学会的号子,来协调步伐,汗流满面,把木头抬到可以坐上汽车运往山外的地方。

看来,有些悲观的论调所言不差,公路修通了,机村人还是用双脚走路,而且因为汽车的开通而担负起这从未有过的劳役。很多人的肩膀磨破了,流出些血水倒还没有什么,反正皮肉是可以重新长出来的。但脚上穿的牛皮靴子,在这极端负重的情形下,比平常费了很多倍,这个损失可没有人来帮他们补偿。

桑丹的眼睛更混浊了。她一个人总是坐在那里絮絮叨叨。但没有人听得出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连格拉也不知道。这天,格拉看见太阳出来了,便出来坐在羊皮褥子上晒太阳。他身上的气力在一点点恢复。但他心里却像一座空空荡荡的老房子一样。要是心里不是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身体恢复还会更快一点。他

还是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来一下。连额席江奶奶带着怯生生的兔子走到面前了他都没有发现。

直到兔子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他才慢慢坐直了身子。

额席江奶奶躬身摸摸他的额头,说,好了,好了就放心了。格拉却感到那双皱巴巴手上的皮肤像纸一样沙沙作响。

兔子又叫了一声格拉哥哥。

格拉才抬眼去看他。奇怪的是,他没有料想中的激动。他看见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色绷带又已油乎乎的很脏了。他懒懒地露出一点笑容,说:“你的绷带脏了。”

兔子眼里却涌上了?目花,“格拉哥哥受苦了,我知道不是你。”

格拉淡淡地说:“你把这话告诉你家里人就可以了,现在,你奶奶也听见你说的这话了。我晓得不是我扔的。”

兔子说:“我晓得你爱我。”

格拉眼里也有了些泪花,“但是那些人他们不准,你家里也一样,他们也不准。”

说完这句话,格拉长吐了一口气,真正平静下来了。要是这病好不了,真要死去的话,他也把该说的话对最该说的那个人说出来了。

额席江手上皱巴巴的皮肤沙沙作响,又放在了他的额头上,“可怜的孩子,你什么都懂。”她没有说他们一家人谁都不会怪罪于他,将来,他和兔子还是好朋友,而是顺着他的口气说,“乖孩子,你也会懂得孩子的妈妈与爸爸的苦处的。”

而桑丹还在一边絮絮叨叨。

兔子问奶奶:“格拉的阿妈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说,都说新社会是好世道了,但人们吃穿都没变,要干的活却越来越多。”

桑丹看看额席江奶奶,眼里好像带上了一点会心的笑意,让人觉得是她对别人的破译表示同意。然后,她又自顾自地飞快地翻动着嘴唇自说白话了。

额席江点头说:“我想我懂得她说的。她说,都说过去的社会是把人分上等下等的,怎么今天也有人什么不干,修了这么宽的马路,坐着汽车来来去去,比过去的大人物骑在马上还要威风八面?”

格拉冷冷地说:“好了,你们回你们自己家里去吧。她的那些话都是胡说八道。”

额席江又称赞了格拉一句,随即,她眼里露出惊慌的神情,说:“兔子,格拉说得对,我们该回去了,大人们回来,看见我们在这里,又要怪罪我们两个了。”话音未落,她就拉着孙子的手,起身离开了。格拉看见兔子步子踉跄地跟着奶奶走,——边不断回头,一脸委屈与不解的表情。

这是格拉最后一眼看见兔子。以后,再回想起来,眼前就会看见那张频频回顾的苍白小脸,和脖子上脏污的绷带。这挥之不去的回想总让他痛彻心脾。

而在当时,格拉觉得一件重大的事情已经了结了。村里人又看到他四处晃荡了。他在山上的林边安上套子,弄一些野兔啊,山鸡啊回去煮了,给母亲解馋。他对眼神混浊,絮叨不止的母亲大声说:“看儿子也可以给你弄肉回来吃了!”

桑丹用混浊空洞的眼睛看他一眼,手里拿着大块的肉,又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

“以后,再有人送肉给你,都不能要了。”格拉大声喊道,“再有人送肉来,你就告诉他不要再送了,你的儿子长大了!”

桑丹把肉塞进口里,贪婪地咀嚼。

格拉又喊:“你记住了!”

桑丹停住了咀嚼,好像在努力思索儿子这些话的真正意义,但好像什么都没有想明白,就又贪馋地吃了起来。

格拉并没有着急,看着这种情景,他有些悲哀,但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再因为一点悲伤的事情而愤怒了。照样上山猎取他有能力猎取的小猎物。在山上遇见恩波是在一个中午,在村里人伐木开荒的附近的树林里。那里,有一块小小的林间草地。在那块林地中间,常有一群褐马鸡出没,格拉注意那里已经很久了。这天,他准备到这块林间草地野鸡出没的灌丛小径中下两个套子。但没想到,他会在那里看见了恩波。中午时分,直射的太阳把林间草地上软绵绵的枯草照出金属般的光亮。他正弯腰下套子的时候,听见大野兽一样沉重的脚步响厂过来。他仍弯腰在灌木丛中,但身上的肌肉与神经都绷紧了。一进入山林,他自己也像是一只机警敏捷的野兽。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沉重叹息。

原来是一个人,原来是恩波。

这个被抬木头的重活弄得疲惫不堪的前和尚,一下就躺倒在草地上。有好长时间,这个把身子瘫在草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很久才又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他坐起身来,晃动着右边那只还不习惯木头沉重分量的肩膀。他在温暖的阳光下,脱去一件外套,再脱衬衣时,发现衬衣和肩上的伤口粘结在一起了。

这个男人嘴里咝咝地倒吸着凉气,一点点把衬衣从伤口上揭下来。最后,他有些生气了,闷着嗓子哼哼了一声,把衬衣从肩上扯了下来。格拉看到了他的光头上渗出的汗水,因此感到了他的疼痛。他仰起脸,对着天空露出了对命运不解并不堪忍受的痛苦神情。要是上天真的有眼,看见这样的神情,也不会不动恻隐之心。

但人们说得对,就算天上真有神灵,也移座到别的土地与人民头顶的天空中去了。

格拉从灌丛中直起身来,朝恩波走去,目光落在恩波正渗出脓血的肩头上。

看清了来人,恩波脸上吃惊的神情消失了。

他有些木然地看着格拉朝他走来。格拉对他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尴尬,很难看,很艰难。恩波也要回应一个笑容,但他还没有笑出来,就把笑容硬生生地收回去了。这一来,格拉已经到嘴边的问候的话也硬邦邦地梗在喉头,吐不出来,也咽不回去了。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脸上表情僵硬,眼里的神情却千变万化:自责,愤怒,同情,哀怨,委屈,无奈,怜悯和追问交替出现,相互包含。身子四周,披覆着深绿针叶的杉树耸立四周,阳光落在草地上,蒸发着水分的枯草发出细密声响。

恩波终于吃不住这种眼光了。他别开脸,飞快地穿好衣裳,飞快穿过草地,有些跌跌撞撞的身影就消失在树林中了。

格拉觉得自己要流泪了。他向着天空仰起脸,在这个他妈冷酷无比的世道里流泪是没有什么用处的。那一圈用高大的杉树树冠镶边的天空中,有些稀薄的,被高天上的冷风撕扯和驱赶的很细碎的云彩飞过。格拉的泪水慢慢流回去了,你他妈的真有意思,眼泪说来就来了。格拉又走回灌丛中,从浮土上看到褐马鸡在自己的小径上走过时留下的印迹。他一下一下伸缩着颈项,脸上作出很庄重的神情,模仿着褐马鸡在林中悠闲踱步时特别的姿态,手上却一直忙活着,在正好是褐马鸡那一伸一缩的脑袋的高度上安好了柔软的绳套。这时,他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一样,低沉地哼哼一声,翻倒在地上。这是褐马鸡中了圈套的样子。他倒在地上,上半身微微抬起,头被假想中的绳套吊在树上,双腿猛烈蹬踢,双手像鸟翅一样痉挛般地猛烈扑扇。

最后,他很悲戚地在喉咙深处哼哼了一声,一翻眼白,身子僵住,死去了。他妈的,那只即将上套的褐马鸡和那些已经上套的褐马鸡,就是这样挣扎着死去的。格拉躺在地上,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颈项,好像那个地方真的被绳套勒住了一样。他躺在地土,疯狂地笑了,一直笑到真像被绳套勒住了脖子一样喘不上气来了,直到笑得泪流满面,他妈的,笑出来的眼泪不算是对这个冷酷的世界的乞求与哀告。

恩波没有走远,听到格拉弄出那许多动静时,又不放心地走了回来。这个孩子那复杂的表情与眼神使他放不下心来。他走回来,正看见格拉安好了绳套,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模仿野鸡上套和死亡。跟格拉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只知道害怕死亡,而这个孩子,已经把生命在死神逼近时的恐惧,挣扎,甚至意识到死神不可逃避时的放弃与解脱体会到这样一种程度,真是令人心寒。直到看到格拉流出了那么多眼泪,才心里一松,就好了,好了,哭一哭就好了,这才一狠心,转身走出树林,回到抬木头的行列中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两个人都互相回避着不要见面了。

只要这个人远远地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就会选择另外的路径。

恩波一家,也都有意回避着格拉。

格拉也他妈的不再惦记他们了。有时,可以看到兔子怯生生地跟在那群野兽一样的孩子身后,他脖子上依然缠着脏污的绷带。如果说那群总是粗野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孩子,像是一个旋风,而他总不在旋风的中间,他总是在边缘,像是被旋风从中心甩出来的一块杂物,零落而孤单。

十三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

溪流上的冰盖融化了,土地解冻了,苏醒了,四野里流动着沃土有些甘甜的气息。树木也苏醒了,在刚解冻的土地里伸展开根须,拚命地吮吸,把尽量多的水分送上高处的树干和树枝,萧瑟了一个冬天的树林梢头泛出了浅浅的绿意。

这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格拉扔鞭炮炸伤了兔子的谣言好像也止息了。虽然说,格拉还会有意无意地听到兔子伤势起伏的消息。他的伤口化脓了,人发烧了。但过几天,这孩子又出现了。那是说,他的伤口又长好了,烧也退了。其实,就是没有这个伤口,他也经常发个烧啊,拉个肚子啊什么的。春天,树木啊,野草啊正恢复生机,但却是动物正孱弱的时候,就看村里那群现在由沙甫喇嘛放牧的羊吧,经过一个冬天,这些羊都很瘦弱了,吃着刚露头的可口青草,胃又受不了,拉稀,加上春风一吹,冻得硬邦邦的骨头都酥软了,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的羊,走着走着,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在格拉眼中,兔子很像那些熬不过春天的羊。

要是他是格拉这样没人看顾的野孩子,早就曝尸荒野了。好在他有人看顾,奶奶、爸爸、妈妈和舅爷。一年四季都好吃好喝侍候着,都成长得这样吃力而艰难。

过一段时间,会从山外开来几辆卡车,把抬到公路边的木头拉走。这时,男人们还要肩扛背顶把这些沉重的木头装上卡车。村里这群孩子,就围着卡车奔跑,尖叫,欢笑。兔子站在远一点的地方,静静地呆着,站得累了,他就坐在地上。有风起来的时候,不放心的额席江奶奶就出门来寻,带他回家。

格拉站在别人都看不到他,而他看得到别人的更远的地方。

他整天在林间奔忙,在林间搜寻着各种动物足迹,得心应手地设置着各式各样的死亡陷阱。他自己差不多都变成一个野人了。每天,他只是从那些树林的间隙里,看着人们劳碌奔忙。至少在这样的时候,他比那些人幸福,或者说,至少有这样一个时候,他要比所有的机村人都要幸福,因为眼下所干的事情,是他所想要干的,而且有着不断的收获。但那些人,被沉重的劳动压弯了腰杆,一天劳碌下来,只是由别人舔着笔尖,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几个工分。

砍木头已经成了村里男人们一项经常性的劳动。

开荒地上的树抬完后,砍伐的对象变成了村东向阳山坡上,那些漂亮修长的白桦树。这片漂亮的树林是村里的神树林。村里那眼四近有名的甜水泉的水脉就来自那片白桦林下。

但现在,上面来人要机村人对这片树林动刀斧了。公社的,林业局的干部,还有来自更远更大地方的建设委员会的干部坐着好几部吉普车来到了村里,在广场上召开了全村的群众大会。这个大会像所有的群众大会一样,先斗争村里的四类分子。然后,听上面来的人念大张的报纸。然后,人们就知道上面又要让自己干些以前没有于过的事情了。

要是不干事情,或者只干过去于过的事情,那还是新社会吗?

这话是新一代的积极分子,民兵排长索波说的。新社会也真是厉害,谁也没有见过它的面,它从来不亲自干任何一件事情,它想干事情的时候,总能在机村找到心甘情愿来干这些事情的积极分子。据说,不只是机村,在机村附近的村落里也都是这样,甚至比机村附近的整个

山地都还要广大许多的整个中国都是这样。那么,这个新社会是比旧社会人们相信的神灵都还法力强大了。

新社会派来的干部说,那些白桦树林要伐掉。

积极分子索波们都表示同意,说早就该伐掉了。大会中断了,拥护号召的积极分子被干部们召集到生产队的仓库里开一个小会。全村的成年人——也就是人民公社社员们继续坐在广场上。仓库里的小会开完了,干部们的吉普车屁股后冒一股青烟,继而扬起大片的尘土。吉普车开远了,转过几道弯,消失在峡谷深处了。送行的积极分子们还兴奋得满脸红光。转身,社员大会继续进行。大队长讲不清楚小会的内容,就由年轻的,能够更迅速领会上级意图的索波来传达那个小会的精神。

索波说,现在,在四川省会的城市,正在兴建一个肯定比所有的黑头藏民眼睛看到过,和脑子能够想象出来的宫殿都还要巨大的宫殿。这个宫殿,是献给比所有往世的佛与现在的佛都要伟大的毛主席的。

下面有人问:“那就是说,毛主席就要住在那座宫殿里了?”

“不,”索波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神情,说,“你这个猪脑子,毛主席住在北京的金山上,那里有更加巨大辉煌的宫殿。他老人家怎么会住到一个省城里呢?”

“那为什么还要在那里盖一个大房子呢?”

“笨蛋,是宫殿。宫殿肯定是大房子,但不是所有大房子都是宫殿。”索波不但是一个积极分子,而且,在这些事情上,他是比机村这些蒙昧的人要懂得很多很多,“那个宫殿,只是献给毛主席,祝他万寿无疆的,宫殿的名字就叫万岁宫!”

人群中嗡的一声,发出了树林被风突然撼动的那种声音。

“那不就是,那不就是封建迷信吗?”恩波从人丛中站起来,“不是说,相信人灵魂不死,说人能活比一百年还久的时间,都是封建迷信吗?”

人群中又嗡的一声,突然而至的风又撼动了密密的森林。

索波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他也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处在目前的地位上,他只需做出一个威胁性的神情就够了。于是,他睁圆了眼睛,扭一扭脖子,带着含有深意的笑意说:“哦,看来还俗和尚有话要说,恩波同志,我请你再说一遍,刚才我没有听清楚。”

旁边有人伸出手来,拉着恩波坐下了。

索波清清嗓子,说:“大家听清楚了,献给领袖的万岁宫里要有来自全省各地的最好的东西。我们有什么?我们要献上山坡上那些桦树!”他详细宣布了,这些桦木要切成整齐的段子,要光滑端直,没有啄木鸟啄出的洞,没有节疤,要一般粗细,口径太小与太大都不合规格。“毛主席喜欢整整齐齐的东西,知道吗,他喜欢整整齐齐的东西!”

第二天,村东头的山坡上,就响起了斧子的声音。斧子的声音打破了那漂亮树林的平静。一株株修长挺直的白桦树,吱吱嘎嘎旋转着树冠,有些不情愿地轰然倒下。一直为这些树捉虫治病的啄木鸟飞走了。兔鼠们慌慌张张地四散奔逃,狐狸,喜鹊,还有胆小的林麝都挪窝了。一头被惊扰的熊愤怒了,向伐木人猛扑,被几发步枪子弹打倒了。有了一头大熊的肉,加上一点酒,对桦林开斧的那一天,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节日。

这一天被机村人永远记住,还因为,就在开斧的这一天,有人奔上山来,然后,把慌慌张张的恩波叫下山去。

过了好多年以后,当时的人们都上了年纪,都会回忆说,我们对桦林开斧的那一天,恩波家头一个孩子就不行了。他们说,那个孩子是活不下去的,他是来收债的,收完债他就走了。他出生以后,他妈妈就没有再怀孩子,但他一走,半年不到,他妈妈的肚子就挺起来。勒尔金初一口气在五年里生下来三个孩子,而这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都身体强壮顽健无比。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话说这一天,兔子吃完了奶奶特意为他熬的滋补肉汤,就听见了窗外那群野孩子的唿哨声,他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好像又有些犹豫不决。额席江听见他用困惑不解的声音叫了声奶奶。

奶奶没有抬头,她说:“我晓得,你其实还是喜欢和格拉在一起,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跟我一样,都不想让你的妈妈爸爸不高兴。哎,他们心里都是很苦的,你,还有我这样没用的人,能做的就是不要让他们更加的不高兴。”

兔子用吃惊的声音又叫了一声:“奶奶。”

奶奶这才抬起头来,她看到孙子的本来就苍白的脸,这时更是白得像一张没有印字的纸。兔子的手把脏污的绷带扯下来,从伤口上抓下来一把什么,向她伸了过来。

不祥的感觉一下就把奶奶击中了。

孩子脸色白得像地狱里的鬼魂一样。这个鬼魂把无助的手向她伸了过来。兔子里面溃烂的伤口彻底爆开了。他把沾满脓血的手,向着奶奶伸来,整个身子也倒了过来。奶奶抱着倒在怀里的昏迷的孩子,连连呼唤天神与佛祖的名字。但她并不能听到回应。只有那个爆开的伤口,慢慢地溢出脓血。在这么长的日子里,那个从外面已经合拢的伤口,却在里面腐烂。最后,像一枚成熟的果实一样,炸开了。

兔子又睁开了一次眼睛,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他轻声地说,现在,他感到舒服了。

但奶奶知道,生命,正在离开这个孱弱的身体,这个从一降生就使自己和家人都饱受折磨的瘦弱的躯体。奶奶再次抬起头,向上仰望,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来接引这个可怜孩子灵魂的神灵,也没有看到灵魂的飞升。她这才嘤嘤的哭了起来。

兔子将死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全村。但一个孩子来到人世与离开这个人世,从来不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事件。人们只是叹息一声,说:“他的罪遭完了。”“他家人的罪遭完了。”

除了恩波一家人匆忙地奔回家去以外,所有的工作都没停下来。恩波是最后一个回到家里的。兔子已经昏迷过去,一看那张脸,就晓得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勒尔金初好像害怕一样,远远坐在火塘的另外一边,一脸木然。沙甫喇嘛坐在孩子身边,念诵着为灵魂超度的经文。恩波把孩子的手抓在手里,这小手是多么细弱而冰凉啊。额席江打来一盆水,恩波拿起毛巾,一点点把他的小手,他的小脸,擦拭干净。从擦拭干净的地方,从苍白的皮肤下面,正渗透出死亡灰色。

这个时候,格拉还在林子中间奔忙。这段时间,他和母亲吃了那么多的野禽肉。他觉得自己在林中奔走,越来越灵巧有力,而他那疯疯癫癫的母亲,一张脸上,竟渗透出了好看的红润。这样健康的红润,在当今的机村就是从年轻姑娘脸上也难以见到了。有时,那张与白发共生的红润就是格拉见了也有种不好的感觉。所以,村里人都说,桑丹可能是个妖怪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兔子生命垂危的消息在机村传开的同时,那个谣言又复活了。

人们不说兔子要死了。而是说,看看,恩波家的兔子,终于叫那个妖怪生的小杂种害死了。

黄昏时分,格拉带着这一天的猎获物,从林子中回来时,他看见人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就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他生着一双野兽般灵敏的鼻子,很快就嗅出了空气中的恶意,这种恶意使他非常不安。桑丹把野鸡开了膛下锅的时候,石头就砸在了他家的门上。然后,他听见了那群野孩子在唱:“格拉,格拉,杀死兔子的格拉!桑丹,桑丹,生吃兔子的桑丹!”

格拉脑袋轰然一下,知道是兔子出事了。

他一拉开门,好几块石头就飞了过来。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额头,他摇晃一下身子站住了。血从他捂住伤口的指缝间流了出来。格拉露出凶恶的神情。那群孩子呼啸一声跑远了。他们继续用整齐的调子唱:

格拉,格拉,

杀死兔子的格拉!

桑丹,桑丹,

生吃兔子的桑丹!

而那些成年人,都站在自家门前,对就发生在眼前的事情熟视无睹。

愤怒至极的格拉去追打这些孩子,这些孩子见他追来就一轰而散。当他停止追击的时候,就又聚集起来,歌唱了。

这声音也传进了恩波家的石楼里,一遍两遍三遍。勒尔金初也开始随着这符咒的节奏念叨起来了:“格拉,格拉;桑丹,桑丹。”

她这样念叨的时候,脸上惊惶的神情被仇恨替代了。本来,她不但自己坐得远远的,连眼光都躲避着这个方向。现在,她慢慢转过脸来,嘴里不停不息:“格拉,格拉,桑丹,桑丹。”而眼光定定地落在恩波身上。那眼光很复杂。里面有着很多很多的话。勒尔金初的眼睛好些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这让恩波恍然想起,以前,这个女人是一个美女。美好的眼睛都是会说话的。后来,这个美女嫁给了他,这个美女生了兔子,她的眼睛就不说话了。今天,她的眼睛又活过来了,但主调不再是爱与怜悯,而是仇恨与对他这个丈夫的埋怨。

窗外的人还在唱着散布怀疑与仇恨的歌。

一个人要走了,这个世道还要把仇恨与怀疑的种子作为临别的礼物,他们是要兔子把这带满了孽缘的种子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吗?恩波不断地摇着头。儿子正躺在他怀里,他可以清楚地感到生命的热力正离开兔子瘦弱的身体,但他心里竟有些宽慰。按过去的寺庙里学来的关于死亡的知识,兔子的灵魂这时已经离开身体了,这时的灵魂已经把借助肉体的感官连接世界的通道关闭了。灵魂变成了一个只倾听自己的轻盈的自在的东西。所以,兔子已经听不见那些恶毒的诅咒一样的欢歌了。

想到这些,恩波终于把头抵在儿子还有着细弱心跳的胸前,泪水汹涌而出。就在这时,他感到兔子生命短暂的历程结束了。他慢慢收住了泪水,把儿子遗体轻轻放在地板上,屋子里一F就静下来,看着他用一块布把兔子从头到脚盖起来。这块布一盖上,从此,有着骨肉亲情的人就永远阴阳相隔了。布盖到兔子脸上的时候,恩波的手慢下来,他把眼光转向了勒尔金初,但孩子的妈妈又把脸别开了。恩波就把那块布盖上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痛楚袭上恩波心头。那块布盖在兔子身上,就像下面什么都没有,布就直接盖在地板上一样。恩波的眼泪又涌出来,“看,他是多么瘦小啊!也好,他活着也真是受罪,儿子,你来到我家,遭了大罪了,现在好了,孽债已了,找一个世道好的地方转生去吧。”

孩子的妈妈好像对儿子的离去浑然不觉,仍然跟着外面的人念叨:“格拉格拉,桑丹桑丹。”但那念叨已经变得越来越机械了。恩波抓住她的肩膀,猛烈摇晃几下,她才倒在恩波怀中,撕心裂肺地哭了。她边哭边念叨:“恩波,我苦命啊,不苦命怎么会嫁给你。恩波,我苦命,不苦命怎么会生下这样的孩子。天哪,我苦命啊,不苦命怎么会让一个野种把我儿子杀死了!”

恩波想制止妻子,但这个可怜的女人,发泄一下也是好的。再说,兔子的死,格拉好像确实脱不了干系。恩波是和尚出身,相信命数,相信那枚鞭炮不是格拉有意扔的。如果真是格拉扔的,那也是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叫他扔出来的。

安静了片刻的窗外,这时又响起了那帮孩子嚣张的歌唱。恩波站起身,推开了窗户,他要向这些人宣布兔子已经死了。他要对这些狼一样嗥叫的人说,死亡就是宽恕。这样的话,他不止要讲给外面的那些人听,也要讲给可怜的妻子听,同时也讲给自己听。但他的宽恕之道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他一推开窗户,就看见了暴行——由一群本该天真快乐的孩子集体施行的暴行。

他看见了那群歌唱的孩子。他们就聚集在他家院子的栅栏外面,摇晃着身子,入迷地歌唱着。这时,格拉像一头潜行的狼一样,出现在他们身后。隔着夜色,恩波不可能看到他满脸泪水,也不可能看到他眼露狼一样的凶光。但从那身姿上,就看到了一种凶狠的味道。格拉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啸叫,一头就向他们撞了过去。好几个孩子被撞翻在地上,发出了痛苦而惊惧的叫声。但他们很快就站起身来。向格拉

扑了过去,拳脚齐下。

这情景把想做宽恕宣谕的和尚恩波惊呆了。

额席江伏在另一个窗口上恸哭,枯干的双手举向上天,歌唱一般痛哭,“可怜的兔子,上天告诉老天爷一声,如果这个下界不是他的下界,那就请他眷顾一下。我的兔子啊,你升天的灵魂,你问问老天爷,你一定要问他一问,他老人家总不能让所有人都堕入畜道吧!”

人们这才知道,兔子已经死了。

那群野兽一般的孩子住了手,气喘吁吁地抬眼去看那长声哭诉的老人。格拉从地上爬起来。他伸手擦脸,不但没把脸上的屈辱与愤怒抹掉,反而把溢出嘴角与鼻孔的血抹了个满脸。用鞭炮杀死他的好朋友兔子的那个人就在这群人中间,制造了最初谣言的那个人就在这群人中间。“兔子弟弟死了?”他问,那些人脸上真的露出了兔子就是他杀死的那种神情,人多力量大,这种统一的神情就是定论,就是宣判。他的愤怒消失了,众口一词的力量使他生出了一个真正罪人的感觉。像罪人那样害怕,像罪人那样小心翼翼地问:“兔子弟弟真的死了?”

“是的,是你杀死了他!”他们齐声向他喊。

“不,不是我,”他的辩解是那么无力,像一个真正凶手的辩解那样软弱无力,“不是我。”

“是他,是他!”这群孩子沉寂了片刻之后,又欢势起来了,他们对着现身在楼上窗口的恩波,用索波麾下的民兵训练时喊口令一样整齐的声音喊:“是他,是他!”

格拉来到了恩波家的窗下,他仰起脸来,看见恩波正目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格拉的犯罪感更强了。

他绝望地对着上面喊:“恩波叔叔,他们说的是假话,你晓得他们说的是假话!”

恩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格拉继续哭求:“恩波叔叔,你开开恩,让我来看看兔子弟弟吧!”

恩波脸上依然没有表情,额席江奶奶却尖叫起来:“不!你们这些催命鬼走开!”

愤怒使格拉抖得像一片冷风中的枯叶,一双看不见的手那么有力,狠狠地把他的喉咙扼住了,但他更感到害怕,他乞求般地喊道:“奶奶,兔子亲口说的,鞭炮不是我扔的,你在场,你听见了!”

额席江本来耳朵就背,这时,在一片人声喧哗中,就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格拉想把声音提高一些,但就像梦魇一般,什么东西重重地堵在心口上,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快听不出来了。他想再喊,但楼上的人缩回了身子,把窗户紧紧关上了。

围观的人们,有的上楼去守灵,剩下的就散开回家了。格拉就坐在恩波家的院子里,手脚像死人一样冰凉。

十四

第二天早上,兔子就被火葬了。

地点就在原来的天葬台旁边。机村的天葬,已经好多年没有举行了。天葬是一个人用躯体对这个世界最后一次的施舍,天葬还包含着借鹰翅使灵魂升天的强烈愿望。不论施舍还是升天,都带着强烈的宗教色彩。而今,寺庙颓圯,天堂之门关闭,日子蒙尘。人们内心也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什么美好存在了。

天葬的习俗也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汉地的土葬方式传来了,虽然人们都害怕死后被埋人黑暗冰凉的地下,成为蛆虫的食物。但连死去的天葬师都被埋人了地下,别人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火葬只是一种潦草的葬法。就像兔子一样死因乖张的人才会送去火葬。和一大堆干柴比起来,兔子的身躯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天蒙蒙亮时,参加火葬完毕的男人们已经回到了村里。恩波在火塘边坐下时,感到家里压抑的气氛已然松动了。舅舅和老妈妈脸色平静安详。勒尔金初甚至对他浅笑了一下。他从怀里把带到火葬地的陶罐掏出来,那本是家里的盐罐。

勒尔金初指指罐子,小声问:“他,也回来了?”对那个离开的人,称呼已经改变了,是他,而不是兔子了。

恩波觉得自己也浅浅地笑了一下,说:“不,没有回来,本来我是要带他回来的。”

平常难得说句话的沙甫说:“其实,这样最好。”

没有了兔子,一家人没有了需要特别照顾的对象,都安详地坐在那里。听恩波描述熊熊的大火如何包围了高高柴堆上那个小小的身体。他说,那感觉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被焚烧,而被呼呼抖动的火焰托举起来。火苗灼热的舌头伸缩一阵,那个可怜的身躯就变小一点,就像一个人被一件件脱去衣服一样。最后,当那个巨大的柴堆都烧得通红了,火堆塌陷下来,那个躯体就消失了。

他们一直等到火堆燃尽。照例,灰堆里会扒拉出来一些骨头的碎屑。但在这些灰烬就要冷透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把这些灰轻轻吹起来,散布到四野里。吹尽了那些灰,风也停了。结果,地上,除了烧成了赭红色的硬邦邦泥土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真是奇妙啊!”恩波用这句赞叹奇迹的口吻结束了他的故事。

“上天把他带走了。”

“他那么善良,那么脆弱,那么敏感,本不是属于人间的啊。”

“他让我们忘了他,”沙甫总结说,“那我们就忘了他吧。”

额席江把那个本来要装骨殖的陶罐又重新装上了盐,刚倒出来的盐,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容器,就堆在一张谁也不认识一个字的《人民日报》上。盐沙沙地倒回了罐子,奶奶拍拍手说:“好啦,上天把上天的人收走了。我们家会有健康的孩子降生了。”她故作轻松的语气里其实也有真正的轻松。

勒尔金初似有深意地看了恩波一眼,脸孔比往常生动了许多。

沙甫又说:“要是还想把这艰难的日子过得好一点,还要把那个扔鞭炮的人也忘掉才是啊。”

“不。”

“不。”

沙甫的话音未落,恩波和勒尔金初都很坚定地说。说完,他们会心地互望了一眼,眼里都露出了无比坚定的神情。这个男人和女人同在一个床上睡觉,都好久没有这样彼此看过一眼对方了。失子的疼痛消失得比预想要快,但仇恨的种子一旦落到心里,就很难从里面取出来了。沙甫在寺庙的时候,深研细究过很多佛教经典,里面都是劝善之道,但他现在知道,一旦仇恨的种子埋进心里,那些教喻是多么空洞无力啊。

沙甫并没有因向善教喻的无力而悲伤太久。当今之世,这些教喻正被新社会从生活中彻底清除,考究教喻本身有力与无力还有什么意义呢。前喇嘛摇了摇头,就把自己解脱了。

因为家里死了人,生产队派了人特意传话来说,准他们几天假,休息两三天,缓过气来再去上工。

“羊倌一休息,羊群就饿死了。”沙甫出了门,不一会儿,坐在屋里的人也就听见他赶着羊穿过广场,杂沓的蹄声中传来羊们听上去总显得悲哀无助的咩咩的叫声。

勒尔金初轻声说:“我累了,生产队准我不下地播种,我想睡一会儿。”说完,就一歪身子把头靠在了丈夫腿上。

恩波说:“他们也准我不上山砍树,你就靠着我好好睡吧。”

奶奶看见多年来都像陌生人一样的这对夫妻,又依偎在一起了。她双手合十,对着看不见的神灵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说:“你们歇着,我出门去走走。”

她回到自己房间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额席江出门时看见,喇嘛沙甫放牧的羊群已经散开在山坡上了。她说:“哦,我可怜的兄弟。”

出了村,她慢慢地往火葬兔子的地方走去。她知道,有一个人鬼影一样跟在她身后。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她没有心思理会。这个人虽然还生活在村里,从此,跟他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因为家里来了那个如今已经离去的人,这个人才走进了他们的生活。现在,这个人回天上去了。这个野种就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走了一段,她感觉到这个人还跟在自己身后,就低声说:“狗要跟在有骨头的人后面,跟在一个没用的老奶奶身后,有什么用处呢?”

她听到格拉在身后,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奶奶。但她没有回头,因为她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在需要听不见的时候,她就是一个耳背的老人。这一天,她都坐在刚刚火葬了一个人的地方,看着那片烧成赭红的焦土。赭红的焦土周围,是一圈烤焦了的草。这圈草的周围,就是这个季节一片青绿的草地了。奶奶就坐在青草地上,看着那片红色的泥土,上面,确实像恩波所说的那样,没有一点灰烬,不管是木柴的灰烬还是那个躯体的灰烬。

她禁不住叹了一声:“烧得真干净啊!”

额席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出一会神,又赞了一声:“走得真干净啊!”

她看看天空,再看看山下那个灰蒙蒙的村庄,那里一个个日子都蒙满了尘垢,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里去了。在她背后,一块突起的岩石就是原来天葬的地方。新社会还没来,她的丈夫就从那里离开了这个村子。也像他未曾谋面的孙子一样,走得千千净净,连一粒尘土都没有留下。她本来想对这个人说点什么,但这个人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她连他的大致模样都想不起来了。跟一个连模样都看不清的人说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她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本来,她出门的时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因为到这样的地方,要对死者的灵魂表示敬重。但现在,她突然就不想回去了,她也要走了。早知道这样,她该把压了多年箱子底的首饰戴上一点。但没戴就没戴吧。好在,她还带了一把木梳。本来,她是想,再也不用带一个病秧秧的孩子,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梳梳头。

村里的老年人一个个都蓬头垢面,好像一个老年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时,她感到那个孩子走到身后来了。她说:“那么,你就过来,坐下来吧。”

格拉就从躲着的地方来到了面前。

“坐下吧。”

格拉就坐下了,“奶奶,你知道,不是……”

奶奶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说:“你看,他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格拉哭了起来,“你也不相信我。”

奶奶说:“兔子已经受完了他的苦,你的苦还没有受完。说这些是没有用的。兔子说不是你都没有用,我说又有什么用呢。”

格拉说那我怎么办啊!

“来吧,替我梳梳头吧,我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那么久了。”

格拉就替奶奶梳头,一下一下,每一下,都会拉断一些雪白的头发。奶奶都把这些头发收起来,仔细地缠绕在手指上,缠满了一根手指,又去缠另一根手指。纠结的头发慢慢松散,柔顺了。在太阳底下,闪烁着一点丝质的光芒了。奶奶说:“我年轻的时候,头发很漂亮的。有些男人,只从背后看看我缎子一样闪光,瀑布一样悬垂的头发就爱上我了。”

格拉说:“哦。”

“他们还编了我头发的歌呢。”

格拉还是说:“哦。”

奶奶就有些生气了,“哦,哦,你就只会说哑巴都会说的两个字吗?哦,见鬼,我也说这个字了,不怪你,不怪你,现在的人已经不会为眼前的事物赞美和歌唱了。我都要走的人了,还对你发什么火呢?可怜的格拉,我不对你发火了。”

“奶奶,为什么我不想惹人生气,人家却老对我生气呢?”

“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不想干坏事,但坏事总是我干的?”

“我累了,孩子,不想再费脑子了。兔子,还有兔子的爷爷都干干净净地走了,你把我的头梳好,我也要干干净净地走了。”

格拉说:“我也不想呆在机村,但我没有办法走开,走开了也要让人给赶回来,再说,还有我的阿妈,如果没有她,我真的也要走了。”

奶奶呵呵地笑了两声,什么都没有说。她和格拉说的是两个意思。当年,恩波去寻找格拉母子,几天后,他狼狈地回来,说到处都有人把住路口和桥梁,没有一张纸符,就不允许去别的地方,她觉得那是儿子编出来的一个故事,一个让自己从不体面的事情中解脱出来的借口,

如今听格拉说这话,才晓得这事情是真的。上天怜悯,在临走之前,心里存着的一个大疙瘩也解开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让人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呢?”

“我想那些把守路口的人他们也不知道。”

“可怜的人。”

“但他们打起人来真狠啊!”

“可怜的人总是互相折磨的。”两个人都沉默着,梳子一下又一下,梳齿在头发间穿梭,使一切纠结的清爽,使一切夹缠的柔顺。奶奶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格拉。你要好好长大。”

“奶奶,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我要把有些人杀了。”

“孩子,也许等你长大了,就不这么想了。”

格拉的额头皱起来,脸上露出很老气的神情,“是他们逼我这样想。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现在,我的力气还小,我还要照顾我阿妈。”

这时,头梳完了。格拉没有想到梳掉了那么多头发,奶奶头上还留下了这么多,本来他以为,等他把这个头打理完,上面什么也不会剩下了。格拉说:“你说年轻时你的头发很漂亮,现在我相信了。”

奶奶说:“可惜没有一面镜子。”

格拉说:“你回家的·再照吧。”

奶奶望望天,伸出整整齐齐缠绕着银发的手指,在阳光下旋转,那些头发就闪出缎子一样的闪光。她格格地笑了,说:“你看,这些头发血气还旺着呢。它的主人是可以再活的,可她不想活了。这个世道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东西了。”

格拉说:“奶奶你等等,我下山去取一面镜子。”奶奶说:“你坐下。坐到我面前。”看着格拉这个野孩子如此顺从安静地坐在她面前,额席江奶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用手抚一抚光可鉴人的头发,挺直了腰身,把敞开的衣裾敛到盘坐着的腿下,说:“我有些话要告诉你。我要走了,我一走,就没有人告诉你这些话了。”

现在,格拉好像懂得了奶奶这句话的含义,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滑落下来。奶奶絮絮地交待了。就让他走,他就下山去了。

走到半路,他停了一下,他觉得,就是这个时候,不想再回到机村艰难日子里的奶奶离开了。

他记起了奶奶最后的交待,不要去告诉任何人,他们自己会晓得的。格拉就没有告诉。格拉还记得奶奶说:“如果以后,还有人因为兔子的事情记恨你,你也不要感到太冤屈。至少,像我们家的恩波,他自己心里也是非常难过。”说完这个,奶奶又笑了,格拉觉得,额席江奶奶此时的笑容,跟桑丹那标志性的糊涂的笑已经很相像了。但奶奶说出来的话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她说:“兔子这样的人,不是白白来到这个世上的,他是来收债的,过去我们欠了他的债,我已经还清了,你,恩波,还没有还清。还有人正在欠下新的债。”

十五

奶奶的葬礼,格拉没有去参加。

自此以后,格拉就按照奶奶的嘱咐,从村子里隐身了一样。只要他不想见村里的人,村里的人自然没有人牵挂着他。他早出晚归。一清早,他就出门了,潜入了林中。他整天都在山林中追寻猎物。熟悉了兽踪鸟路,但凡在他下了套子的地方,没有一个过路的活物能够幸免。下好套子,他总是蹲伏在附近,直到猎物中了机关。他看着猎物在死亡的圈套里拚命挣扎。一旦钻进了套子,这样的挣扎就显得很徒然了,那只能使脖子上的绳套勒得更紧,只能使死神更快地降临。

每天,他都在林中进行着这无声的猎杀。

他甚至想,这样不停手地杀下去,要不了多久,这些林子里,就不会再有活物了。但他从春天杀到夏天,又从夏天杀到冬天,林子里野物也没有减少的迹象。随着他对森林秘密的洞悉,反而觉得可供猎杀的野物是越来越多了。好像是他的猎杀,刺激了野物们的生殖力。只要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便能听到这里那里,都有野物们的动静。一只野兔正在奔跑,三只松鸡在土里刨食,一只猫头鹰蹲在树枝上梦呓。而他,每天只要一只猎物就够了。

每天。他来到林中,天才慢慢亮起来。对他这样一个熟练的猎手来说,白天还十分漫长。他慢慢在林中行走,看看那群猴子新的猴王产生没有。有只鹞子的窝被风吹歪了,有窝冬眠的熊,洞口伪装得不是很好,他要加上——些东西,帮忙掩藏起来。太阳出来,草地上的霜化开。他就会下套子了。下好套子,他就在附近等着。等待的时候,他故意把脑子停下来,腾空了,不去想别的事情。太阳把草地晒得暖和了,他就会倒在草地上睡过去。睡过去的时候,他也警告自己不要做梦,果然,他就不做梦。这些都是额席江奶奶临走的时候交待他的。凡是奶奶嘱咐的事情,他都照着去做,而且,不费什么劲都做到了。

他想,既然人们把人死说成上天,那他相信,上了天的奶奶并没有走远,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关照着他。但他看看天空,却只看见天空深深的蓝,看见风驱赶着云,一会儿从东边飘到西边,一会儿,又从南边飘到北边。

这天,他又去看望那头鹿。那头鹿被一个大人下的套子夹伤了双腿。格拉把那个猎人的套子毁掉,救下了那头鹿。开始,他去看它的时候,它会害怕地跑开一段,又回过头来向他张望。但后来,人和鹿的距离一天天靠近了。直到有一天,他把手伸出去,那头鹿也没有跑开。鹿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着,显出天空和天空中的云影,他再走近一些,就从鹿眼中看见了自己。一个蓬头垢面的,眼神机警的野人。

鹿子温暖的舌头伸出来,舔着他的手,一股幸福的暖流贯通了他全身,他说:“鹿啊,没有人做我的朋友,你就做我的朋友吧。”从此,他就有一头鹿做朋友了。他带去盐给鹿抹在嘴唇上,鹿很喜欢,他带去酥油,涂抹在鹿被套子勒出的伤口上,鹿也很喜欢。鹿一喜欢,就伸出舌头,舔他的手,他的脸,他也十分喜欢。喜欢那种幸福一般的暖流,从头到脚,把他贯穿。

这期间,桑丹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后来,她消失了几天。当她满脸苍白再出现时,肚子里的东西已经没有了。但格拉每天的猎物,很快就把母亲滋养过来了。不到一个月,她的头发又有了光泽,脸上又有了红润,只是,他没有办法再让母亲眼睛里的光亮汇聚起来,使她对世上的事情表示特别的







































白癜风治疗药物
北京白癜风医院哪个比较好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webgamepower.net/wmjb/9675.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